十八月过半,眼看着就要过年了。
戴安感到焦虑,因为年过完就快到生日,而她上一次生日立下的计划只有一个实现了——活过这一年。
其实戴安大可不必为此担心,她正在赶往布林的飞船上,没有家庭的个体总会被安排上这样跨年的差事,戴安并不介意,而在布林上,并没有“年”的概念。
漫长的航程中,戴安开始琢磨每个星球不同的纪年系统。童年时期,地球是十二个月,那简直无法想象,十八个月都完不成的事,怎么可能在三分之二的时间内完成,那时候的人,岂不是要往复处于年长一岁而带来的焦虑状态中吗。更有甚者,沙丁罐星一年只有三个月(他们没有卫星,“月”的概念沿用了地球惯例的三十天),一个月紧张一个月焦虑一个月遗憾,简直让人窒息。其实人的寿命换成小时来记都是一样,可年岁的划分确实带来不同的感受。
标准单位是个可怕的概念,戴安突然愤世嫉俗。
到达布林的时候正好是十八月最后一天,这颗从远处看毫无特点的普通星球,可让双方军队都费劲了脑汁。星球的明暗交界线有一团模糊的球体,像八卦图一般混淆了黑白。原来这就是著名的地球柱!戴安忽然振奋,在百无聊赖的航程中回想起历史课本。
布林其名来源于布林迪西,是古罗马通往东方的重要港口,著名阿皮亚大道的终点。当人类第一次到达阿皮亚航线(没错,是致敬那条大道)最远端时,见这个星球相当特殊,仿佛禁锢在宇宙间,于是萌生出古老的“天涯海角”感,便为其命名为布林,并仿造罗马人在布林迪西建造的罗马柱,建造了巨大的球体,标志这一伟大航线的“海角”。
戴安看着这个混沌的球体越来越大,却决定降落在背阳面,因为阳面过于炎热,而明暗交替带那帮势利眼绝不可能允许她贸然来访。她可以任性而往,却不想在新年夜发生不愉快的争执。
夜族包围了飞船,为保护他们,戴安只开了红外灯,可即便在红外的照射下,夜族也显得多么矮小洁白啊,他们的眼睛早已退化,形同墙缝的蛆虫。布林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适合人类居住的,除了一个——它像曾经的月球一样,永远一面朝着自己公转的星球。布林没有日夜变换,冷热交替,没有“年”的概念,这些夜族终其一生,没有见过所谓的阳光。
“我叫戴安,来自联邦部队。”她会用上千种语言说这句话,可还没等她开口,一束光突然出现在地平线,夜族们发出尖锐的呼叫,一瞬间作鸟兽散。
交替带的富豪们踏光而来,戴安对他们早有耳闻,古铜色的皮肤,傲慢的鼻子,和难以置信的财富。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戴安在十步之外就认出他是苏——联邦最厌恶的传奇人物。三年级教科书上有一篇关于他的课文,地球帝国上人人都能全文背诵。
如果你找人借一枚金币,一个月后连本带利收你十枚金币,你会说这个人太“苏”;如果你一个月的工作结束,不仅没收到一毫,还因为出勤率被罚了两块,你会说“苏他妈养的”。
苏欢迎戴安的来访,带着任何星球都通行的假笑。
戴安被带往交替带,这里是永恒的破晓和黄昏,凝固的黄金时间,苏有意操纵轨道车减速甚至往复通行,让天色在粉红和血橙间流转,呈现出戴安从未见过的色彩。戴安知道苏在观察自己给她带来的幼稚的震惊,戴安却无法掩盖,心知自己已经输了一成。
苏的住处宽敞舒适,意想不到的温馨,比戴安预想的朴素许多,可见在布林的交替带,财富只是常态,并没有对象可以炫耀。这个地点拥有绝妙的天色,你可以把它看做蓝或橙,日出或日落,明晰或晦暗,蓬勃或伤感。它不强制你悲伤,也不给你灌输乡愁,是日与夜双向流动的微妙临界值。房屋的价值到底在选址上,朴素并不能掩盖苏的“苏”,戴安刻薄地想。
“请问此次到访布林,有何贵干,女士?”苏趁戴安张嘴凝望天色之际发问,相当老道且奸诈。
“我叫戴安,来自联邦部队。您应该清楚,我们在战争中。”戴安立即回头端视苏,她可不是容易受骗的菜鸟。
“是”。
“那您也清楚,每个公民都有对联邦尽忠的义务,我们对您拒不出兵的行为非常不满。”
“我有整个星球的人需要考虑。日族,他们的皮甲像过去的爬行动物一样坚硬,一旦进入宇宙单位的所谓‘常温’就会立即启动有生命危险的冬眠;而夜族,你已经见过了,他们行为敏捷,却无法忍受光亮,不适合战争。”
“那是因为你们占据交替带,垄断轨道,再通过塑造对寒冷和光明的恐惧从根本上阻止了他们的流动。夜族终其一生认为光明可畏,坚信黑暗是唯一的归宿,而你们则得天独厚,自由穿梭于黑暗与光明之间,自认高人一等。考虑他们?你只是不想失去为你们做牛做马的下等人罢了。你不关心他们的生死,同样不关心联邦的生死。”
“如果你在布林定居,会住在哪里?”苏轻松得仿佛在讨论天气。“这颗星球上宜居的只有这细长一条明暗交界线,如果放任流动,则人人想占据你我所在的地方,后果不堪设想。给所有人无限的希望,会带来无尽的争夺与痛苦,这是不负责任的。而现在呢,人人安居乐业,没有抱怨,没有不合理的憧憬。布林富足、平衡,我不愿它混乱,更不愿牺牲它卷入联邦的混战,有什么问题?”
戴安看着头顶的流彩出了神,此刻她认为,这是晦暗的黄昏,焦灼的土地仿佛要进入沉睡。
戴安回想起驰骋在广袤平原,夕阳染红了雪山的尖尖,像在燃烧。那是在地球,母亲驾着车,父亲在副驾驶研究地图,他说餐厅就在眼前,有望在天黑之前赶到。戴安兴奋地大喊大叫,回过头看阴影一步步爬上金山,像是他们在追赶的进度条。
之后,戴安去过许多地方,许多餐厅,而这间在最后一丝阳光赶到的,只供应干瘪薯条和冷冻鸡块的快餐店,却像是宇宙的尽头。
“苏将军,你背叛过地球。”
“是吗?”
“所有课本上都说过——不用否认,我核查过——你带舰队进攻莫洛,却在飞船上泪流不止。”
“我不是照样攻下了他们吗?”
“对,但莫洛曾经对地球如此凌辱,有多少人曾死于他们的触角,你却为他们落泪。”
“你想去地球柱看看吗?”
“好。”
戴安想知道苏还有什么可以出的牌,以及,她想见见地球柱。
地球柱平淡无奇,除了大以外,找不出不让人失望的理由。虽然叫“柱”,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球体,混淆明暗的设计当时看来或许很前卫,现在却充满了不吉利的讽刺意味。
地球柱,这个名字可真是自大,那时候的地球人总把自己比成罗马,然而古罗马灭亡后,不同势力踏上罗马的舞台,这座城市从未被遗忘。而地球呢?比作楼兰甚至闪族的故乡更合适吧,人类一旦走出非洲,谁还问出处。
“对你们后生,这里是天涯海角吧,伟大航线的终点。”苏先开口。“那时候的地球处于极速扩展时期,战争不断,每次带着浑身伤痛,驾着突突颤抖的飞船回到布林,见到地球柱,担忧就一扫而光。对我们军人来说,这是回家的伟大航线的起点。”
戴安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
“莫洛人不服地球帝国的扩张,甚至轻狂地放出情报,暗示下一步袭击定在地球大本营。我的职责是打败莫洛人,没日没夜研究他们,却越来越发现我们之间令人恶心的相似之处。你知道他们也有伟大航线吗,那颗闪蓝光的星球,看到了吗?那就是他们的‘布林’,同样有标志着航路终点的构筑物,是一团迷幻的气体。莫洛就是地球帝国的翻版,有同样的野心和羁绊。”
“然后呢?”
“尽管宇宙如此广阔,地球却无法忍受近在眼前的挑衅,我收到命令不计一切代价全力进攻,让莫洛从宇宙里消失了。”
“仅用了18小时。”人人皆知。
“他们是比我们更悠久的文明,你知道吗?他们甚至有上百种性别,准确来说,他们不再有性别概念,上百种性别,上万种种族,每个个体都不一样,这难道不是地球想努力却最终未能达成的目标吗?他们也朝气蓬勃,孩童的作文写:我的梦想。他们写成为航天员,为莫洛探索更为广袤的宇宙;写成为歌手,让远在天边的地球人专程学习莫洛语来找自己索要签名。而18小时后,在气球般膨胀的地球的挤压下,他们灰飞烟灭,化成比灰尘更小的单元。整个文明,被抹掉了。”
“你流泪,因为看到了地球的未来。”戴安说。
“你是地球人吗?”
“是,18岁离开,加入航线。”
“家人呢,朋友呢,都是联邦体系的吗?”
“都是平民。”
苏轻叹一声。
“联邦牺牲了他们。”苏说。
“他们还活着,我的父母,朋友,此时此刻还在做着日常,时不时想起我。他们没有牺牲。”
“可被集体抛弃在了时间里。”苏一语中的,“我们搭上跃迁,把联邦的疆土扩张了若干指数倍,却没有一声事先预警,没有告别。只是正常的一天,便与至亲天各一方。时空已经拉扯,现在再沿航线回去,已是地球时间的数百年后,你可以告诉自己他们都活着,但却不可能再见,难道不是牺牲吗。”
戴安一言不发,突然想起父亲的脸,他从副驾驶扭过头来,指着前方,冲戴安咧嘴大笑,眼神闪闪发光。戴安毫无保留地继承了他对前方的渴望,却从未想过身后会留下怎样的遗憾。
“所以,你还想说服我为联邦效力吗?”
“无论怎样,联邦是地球人最后的希望,一旦被叛军那帮蛮族打倒,地球的命运就彻底终结了。”
“有什么区别呢,航线的终点和起点,紫红的黎明和黄昏,只是角度不同罢了。结束即是开始,开始便是结束。”苏继续说。
“你有这样洞察一切的智慧,为什么不用在对全人类有益的地方?联邦需要将军——”
苏突然笑出声。
“上纲上线的话不适合你。你以为自己是联邦派来的第一拨说客吗?他们可不是你这样的,他们对地球柱没兴趣,对我为什么为莫洛人流泪更没兴趣。你的好奇心到达了危险的数值,所以,你到底是哪边的?”
“联邦。”
“是叛军来查我的口风吗?不像蛮族的作风,但不是没有可能。”
“我代表联邦。你确定不出兵吗?”
“不。”今晚,苏第一次褪下世故的微笑,这是一张将军的面容。
“那如果我代表叛军呢?”
苏又笑起来。
“不。”
“永远中立?”
“这种政治宣言太老套了。”苏似乎开始对戴安感到厌烦,“我相信自己在布林的经营,日族夜族,和我头顶永恒的黄金时刻。”
戴安抬起头,再次望向淡紫色的天空,清风拂来,仿佛是黎明了,冰冷的土地将要被唤醒。
“我是联邦的。”戴安说。
苏毫不掩饰对这个新玩伴的失望,想要离开却被戴安的下一句话钉在原地。
“我代表联邦研究部,来通知苏将军,叛军胜利,联邦不复存在。”
苏直勾勾盯着戴安,戴安突然在悲壮中感到一丝得意,她确信苏已经几十年没有这样的神情了,那是从史诗又短暂的梦里惊醒的神情。
“叛军战胜后毫无治理之法,导致帝国全面混乱,分崩离析,而联邦受到根本性重创,没有振作的可能。”
苏回味着她的话,她回味着苏内心的挣扎。
“苏将军,地球的帝国从现在开始,进入无尽蛮荒。”
“那你来找我,是一个玩笑吗?”
“不,我们仅存的研究部的任务,是尽可能保留人类的非物质文明。我来通知你,希望你有所准备,开始着手保存自己星球的所有地球遗存,以备春天到来。而这一切的前提,是确保你——永远中立。”
苏又笑了,戴安也笑了。谁也没觉得好笑。
“联邦和叛军都落败至此,还有什么中立可言。”
“还有别的敌人啊,苏,永远有别的敌人。”
戴安乘飞船离开布林,苏在舷窗外行了一个军礼,那是地球还未形成联邦之前的军礼。
地球柱逐渐缩小成一个混沌的点,像模糊的视线里的黑斑。
新年快乐,戴安对着地球柱说,这才发现自己不再为新年感到焦虑。
她还有更多星球要去,更多的人要被通知和警告,这是一项漫长且毫无成就的工作,为着一个死去的文明。可此刻,她想到那一抹紫色的流光,日之交替,正如年之交替,黄昏即黎明,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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