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雨》毛姆(一)《雨》毛姆(二)《雨》毛姆(三)《雨》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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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从楼下传来一阵声音,戴维森转过身来,心有所疑地望望他的妻子。这是留声机的声音,响得刺耳,喘气似的奏出音节交错的舞曲。
“那是什么?”他问。
戴维森夫人紧了紧她的夹鼻眼镜。
“楼下屋里住了一个二等舱搭客。我想声音大概是从那儿来的。”
他们默默地听着,显然还有跳舞的脚步声。接着音乐停了下来,他们又听到开酒瓶的声音和一片嘈杂的话音。
“我敢说她准是在给船上的朋友举行欢送会,”麦克费尔医生说,“十二点钟开船,不是吗?”
戴维森并不理会,只是看了下自己的表。
“你完了吗?”他询问自己的妻子。
她站起身来,折叠好手里的活计。
“对,我想完事了。”她答道。
“现在上床还早吧,是不是?”医生说。
“我们还要念好久书,”戴维森夫人解释道,“不论我们在哪儿,晚上临睡前,总要念一章《圣经》,按照详注做些研究,你知道,也就是加以彻底讨论。这对于心智是最最好的训练。”
这两对人相互道了晚安。这样便只有麦克费尔医生和他夫人留在屋里了。他们有两三分钟相对无语。
“我想还是去把纸牌拿来。”最后医生开口了。
麦克费尔夫人疑惑地望着他。和戴维森夫妇的谈话使她感到不安,但是却又不愿说他们最好不要玩纸牌,以免戴维森夫妇突然进屋来引起难堪。麦克费尔医生拿了纸牌回来,她便在旁边瞧着他一个人打通关,虽然不免心里有些说不清的做了错事的感觉。楼下还是一派酒会的喧闹。
麦克费尔夫妇不得不在帕果帕果坐待半月之久。第二天天气晴朗,他们为了打发百无聊赖的生活,便出门去消遣消遣。他们一直走到码头,从箱子里拿了几本书。医院的外科主任,还跟着主任去查病房。他们还在总督府留下自己登门拜访的名刺。在路上,他们遇见了汤普森小姐。医生脱帽致礼,汤普森小姐用响亮而兴奋的声音回了句:“早上好,医生。”她还是穿着前一天那身服装,一身白色衣裙,一双发亮的高靿高跟靴,她那双胖腿肚子还是鼓出在靴口上,在这片异国情调的景色里,添上了一笔奇异的色彩。
“照我说她穿着得有点儿不三不四,”麦克费尔夫人说,“看来真是庸俗不堪。”
等到他们回旅舍,汤普森小姐正在阳台上同商人子女中一个漆黑的孩子玩儿。
“跟她打个招呼,”麦克费尔医生在自己妻子耳边轻声说了句,“她孤身在这儿,不理睬她不太好。”
麦克费尔夫人有些怯场,但是她一向惯于按照自己丈夫的吩咐办事。
“我想我们是同住在一块的旅伴。”她说,不免有些笨嘴笨舌。
“可怕,是吧,窝在这么个偏僻无聊的鬼地方?”汤普森小姐说,“他们说我幸而有个房间住住。我不愿住在土人家里,可有些人却不得不住在那儿。我真不懂他们为什么不在这儿开爿旅馆。”
他们又谈了几句。汤普森小姐声气既大,又喋喋不休,事实上是个惯于饶舌的人,但是麦克费尔夫人却不善说三道四,无话应付,不久就说:
“对,我想我们该上楼了。”
晚上,他们坐下来吃肉食茶点,戴维森一进门就说:
“我看到住在楼下的那个女人同几个水手坐在一块,我猜不出她怎么会同这些人相识的。”
“她根本不懂得什么规矩。”戴维森夫人说。
他们过了懒散无聊的一天,反而感到疲惫不堪。
“要是像这样子过上半个月,到末了儿我真不知我们会腻烦到什么地步。”麦克费尔医生说。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日子分成几段来过,”传教士答道,“我准备花几个钟头坐下来看书,一些时候运动运动,不论晴天落雨——雨季里你无法去考虑晴雨与否——另外一些时候搞些娱乐。”
麦克费尔医生用疑虑的眼光望望他的同伴。戴维森的计划使他烦恼。他们又是吃的牛肉饼。看来这是大师傅唯一能做的菜。接着楼下的留声机又唱起来了。戴维森一听便神情不安,但是没有说什么。男人的声音飘到了楼上。汤普森小姐的朋友们正在合唱一支时行的曲子,而且立刻就可以听到她的声调夹在中间,嗓门儿又哑又高,而且夹着叫喊和哄笑。楼上的四个人,本来想打起精神来谈话,却又按捺不住要去细听楼下的碰杯声和椅子挪动声。显然,又来了许多人。汤普森小姐正在举行晚会。
“我猜不透她怎样招来了那么多人。”麦克费尔夫人突然打住了传教士和她丈夫间关于医学的谈话。
这显出她的思想漫游到什么地方去了。戴维森脸上的搐动也证明这一点,即使他嘴里在谈论科学的东西,他的心同麦克费尔夫人走向了一处。刹那间,正是医生在大谈德兰特尔前线医治伤员的经验时,戴维森平白地大喊一声,从椅上跳了起来。
“怎么啦,阿尔弗雷德?”戴维森夫人问。
“准是这样的!我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是从哀威里出来的。”
“不会的。”
“她是在火奴鲁鲁[1]上船的。这就一清二楚了。她居然把她的行业带到这儿来了,到这儿。”
他用憎恨的激情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什么是哀威里?”麦克费尔夫人问。
戴维森把那双悲天悯人的眼光落在她身上,语声里带着恐怖,而且发颤。
“那是火奴鲁鲁藏垢纳污的去处。红灯区。这是我们文明的污点。”
哀威里在火奴鲁鲁市区的边缘。你从港口附近的偏街陋巷行去,黑灯瞎火,走过一座摇摇晃晃的小桥,就到了一条荒凉的街道,走完坑坑洼洼,于是你突然到了处灯光明亮的地方。马路两边设有停车处,还有酒吧间,到处是花里胡哨的色彩和光亮,每一家响着自动钢琴,一路还夹杂着理发店和烟草铺。那里的气氛令人飘飘然,而且有种随时随地都可以寻欢作乐的感觉。你拐弯走进一条窄巷,不论向右向左,因为这条街把哀威里劈成两半,你就发现自己进入了幽境。一行一行的带有阳台的小屋,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漆上绿色,小屋相互之间的通道又宽又直,布置得像是座花园城市。它那值得尊敬的齐整规矩、井然有序和清洁潇洒的外表,给人一种冷酷嘲讽的印象;因为寻欢作乐之事从来没有过这样空前的系统化和制度化。幽径小道偶尔有盏微弱的路灯,要不是从这些小屋开着的窗里射出光亮来,这儿简直会漆黑一片。男人们在此踯躅往返,窥视着坐在窗前的娘儿们,她们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做针黹,多半时分压根儿对那些过路人连正眼也不瞧;这些行人与窗里的娘儿们可以媲美的就是他们的国籍五花八门。那儿有美国人,港里船舶上的水手和炮舰上来的列兵,都喝得醉醺醺的,还有驻扎在岛上的团队里的兵士,白人和黑人都有;那儿有日本人,三两成群地信步闲行;夏威夷人、穿着长衫的中国人,还有戴着样式荒唐的帽子的菲律宾人。他们都默不作声,像是受到压抑。七情六欲是忧郁的。
“这是太平洋上最最臭名昭著的地方,”戴维森用力大喊,“海外传教会多少年来鼓动反对,最后当地的报纸也予以响应。但是警察却一无行动。你知道他们的论点。他们说罪恶是不能避免的,结果最好的办法就是划定区域加以控制。真情是他们收了贿赂。被买通了。酒吧间和妓院老板给他们陋规,甚至娘儿们自己也出一份。最后警方还是不得不采取行动。”
“在火奴鲁鲁停泊时,我在当地的报纸上看到了。”麦克费尔医生说。
“哀威里,它的罪恶与耻辱,我们到达时已经不再存在了。那里所有的人都受到审判。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不一下子就看出这个女人是个什么货色。”
“现在你说明白了,”麦克费尔夫人说,“我记得就在我们这条船起碇前不几分钟她才上船的。记得我当时想到她来得真及时。”
“她怎么敢到这儿来!”戴维森恨恨地喊着,“我决不能容许。”
他向屋门走去。
“你要去干什么?”麦克费尔问。
“你希望我去干什么?我要去阻止他们。我决不让这所房屋变成——变成……”
他在找寻一个不会使夫人们觉得刺耳的字眼。在激动之中,他的双眼幽幽发光,已经惨白的脸更为惨白了。
“听起来,楼下屋子里有三四个男人,”医生说,“你不以为现在就去,是有点儿草率吗?”
传教士向他鄙视地扫了一眼,不作一语,就冲出门去了。
“你不太了解戴维森先生,你以为他在执行使命时会考虑到个人安危而畏惧吗?”戴维森的妻子说。
她坐在那儿两手不安地握在一起,高高的颧骨上起了一阵阴影,谛听着楼下会出什么事儿。他们三个人全在倾耳听着。他们听见传教士噔噔地奔下那座木板楼梯,把房门推开。歌声霎时停下来,但是留声机还继续放送那种下流的曲调。他们听到戴维森的语声,接着是什么重东西掉地的声音。音乐停止了。他把留声机扔在地上。以后他们又听到戴维森说话了,但是听不真他在说些什么,接着是汤普森小姐的声音,又高又尖,又是一阵嘈杂的吵闹,好像几个人在极力吼叫。戴维森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把自己的双手握得更紧了。麦克费尔医生把游移的眼光从她扫到自己妻子身上。他不愿下楼去,但是他怀疑是不是她们盼望他去。接着又是一阵像是扭打的声音。现在吵闹声听得更清晰了。也许是戴维森被人们扔出门来。门砰的一声关上。有一刹那的沉寂,他们又听见戴维森上楼的跫然足音。他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我想该去看看他。”戴维森夫人说。
她站起身来走出屋去。
“如果需要我,就喊一声。”麦克费尔夫人说。等到另一个出去之后她又说:“我希望他没有受伤。”
“为什么他要多管闲事?”麦克费尔医生说。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两分钟,以后他们吃惊了,因为留声机又开始响了起来,挑衅似的,嘲弄的声调嘶哑地吼着一首淫荡的歌。
第二天戴维森夫人又苍白又疲惫。她抱怨头痛,样子憔悴枯槁像老了许多。她告诉麦克费尔夫人说传教士一夜没有合眼;在一种可怕的烦恼情况下度过一宵,一到五点钟就起身出门去了。一杯啤酒泼了他一身,全身衣服都染上了酒渍,一股臭味。但是一当戴维森夫人提到汤普森小姐,眼里便冒出阴沉的怒火。
“她得罪了戴维森先生,总有一天她会懊悔都来不及,”她说,“戴维森先生心地善良得无法形容,遭厄受困的人只要去找他,没有得不到安慰的,但是他嫉恶如仇,一旦激起了他的义愤,简直是势不可挡。”
“那样,他要怎么干呢?”麦克费尔夫人问。
“我不知道,但是我说什么也不愿置身于这个贱货的处境。”
麦克费尔夫人不寒而栗。在那位矮小女人昂然自信的神态中含有某种断然的恫吓。那天早上他们一块出去,并排地走下楼。汤普森小姐的房门洞开着,他们看见她披了件肮脏的晨衣,在火锅里煮着什么。
“早上好,”她对他们喊了声,“今儿早上戴维森先生好了些吗?”
她们不则一声地走了出去,高视阔步,好像就没有个汤普森小姐存在似的。但是一听见她那一串讥嘲的大笑声,她们不禁脸上发烧。戴维森夫人突然转过身去。
“你居然敢对我说话,”她高声嚷起来,“要是你侮辱我,我一定把你从这儿赶出去。”
“嗨,是我请戴维森先生上我这儿来的吗?”
“不要理睬她。”麦克费尔夫人赶快轻轻说了一句。
她们一直走去,一直走到听不见汤普森的话音。
“她简直厚颜无耻,死不要脸的东西。”戴维森夫人冲口而出。
怒气差不多窒息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们在回头的路上,看见汤普森小姐在码头上漫步。她一身盛装。那顶特大白帽的帽檐上堆着庸俗而鲜艳的花朵,更为惹眼。她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向她们打招呼,站在路边的几个美国水手一看见这两位太太冷若冰霜的眼光,不禁咧着嘴笑开了。她们刚在店里落脚,雨又下了起来。
“我想她准得把那身漂亮衣服糟蹋了。”戴维森夫人尖酸刻毒地说。
他们午饭吃了一半的时光,戴维森才姗姗而来,已经淋得透湿,却执意不去换衣服。他坐下身来,愁眉不展默然无语,吃了一口东西便拒绝再吃了,呆呆地望着斜扫的雨脚。戴维森夫人告诉他两次遇到汤普森小姐的经过,他不赞一词。只是他眉间越来越深的蹙纹表示他什么都听到了。
“你想我们去找霍恩先生把她赶出这儿好不好?”戴维森夫人问,“我们不能让她侮辱。”
“可她在这儿没有另外可以落脚的地方。”麦克费尔说。
“她可以同土人住在一块。”
“这样的天气,土人的茅屋住着一定很不舒服。”
“我曾经在茅屋里住过几年。”传教士说。
那个土生小女孩拿来煎香蕉作为甜点,这是他们每天必吃的一道菜,戴维森转身向着她。
“去问一声汤普森小姐,她什么时候方便,我可以去看她。”他说。
小女孩怯生生地点点头,就回身走了。
“你去看她做什么,阿尔弗雷德?”他妻子问。
“去看她是我的责任。我要做到仁至义尽,给她个回头的机会,否则我是不会采取行动的。”
“你简直不明白她是个什么货色。她会侮辱你的。”
“让她来侮辱我。让她来啐我。她有永恒的灵魂,我必须竭尽全力去拯救她。”
戴维森夫人的耳鼓里至今还回响着这个妓女的讥笑声。
“她已经走得太远了。”
“远得不能接受上帝的慈悲了吗?”他的眼睛突然发出光亮,口气也变得轻松柔和了,“永远不会。罪人的孽债也许比地狱更深,可是主耶稣的爱怜还能远及他的身上。”
小女孩带来了答复。
“汤普森小姐致意,只要戴维森牧师不在营业时间内光临,其他时间她都在屋里恭候。”
这一伙用石头似的沉默听着这个回音,而麦克费尔医生赶快把他已经出现在嘴唇上的笑意抹去。他深知要是觉得汤普森小姐无动于衷的厚颜是件有趣的事情,他的妻子会大大恼火的。
他们默默吃完午饭。一等撤去餐桌上的东西,两位太太就拿起了她们的活计。麦克费尔夫人又开始编织围巾,自从战争以来她已不知织了多少条了。医生则抽起烟斗。但是戴维森还是坐在椅上,用一种出神的眼光盯着餐桌。最后他站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离开了屋子。他们听见他走下楼去,又听见他敲门时,汤普森小姐那声挑衅性的“进来”。他在汤普森小姐那儿逗留了一个小时。麦克费尔医生注视着连绵的雨水,这简直使他六神不安。这里的雨水不像我们英国的那样轻轻落在地上,而是毫不留情使人害怕,使你感到大自然原始力量的邪恶。雨水不是倾盆而下倒像是决了堤似的。这好似洪水自天而降,打在那个瓦楞铁皮屋顶上一无间息,使人达到疯狂的程度。看来雨水也会狂怒。有时使你感到如果它再不停息,你会尖声叫喊起来,然后,你又突然觉得无能为力,好像你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了,只有苦恼和绝望。
麦克费尔医生回头看见传教士走进屋来。两位太太也抬起头来探望着。
“我给她所有的机会。我规劝她悔改。她是个邪恶的女人。”
他略作停顿,麦克费尔医生看到他的眼光阴沉得厉害,苍白的脸变得铁青。
“现在我要拿起主耶稣所用的鞭子,他曾经把圣殿里的高利贷者和银币兑换商驱逐出去。”
他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嘴唇紧闭,浓眉双锁。
“即使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追回来。”
突然一动,他转身出了屋子。他们又听见他下楼去了。
“他要干出什么来?”麦克费尔太太说。
“我不知道。”戴维森夫人除下了夹鼻眼镜,擦着,“他在执行上帝意旨的时候,我从来不问他任何问题。”
她微微一叹。
“怎么啦?”
“他非把自己累倒不可。他不知道爱惜自己。”
麦克费尔医生从出租给他们屋子的那个生意人那儿知道了传教士行动的第一回合。老板把正在店前走过的医生,拦到门廊里说话,他的胖脸显得无所适从。
“戴维森牧师责怪我不该让汤普森小姐住在这间屋里,”他说,“但是我出租给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干哪一行的。有人找上门来要我出租一间屋子,我只问他们能不能照付租金。何况她又预先给了我一个星期的房租。”
麦克费尔医生不愿卷进是非涡里。
“说来说去这是你的屋子。你能让我们留下来,我们是非常感激的。”
霍恩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麦克费尔究竟支持传教士到什么程度。
“传教士们是互通声气的,”他迟迟疑疑说,“如果他们要对付一个生意人,他只能关上店门卷铺盖上路。”
“他要你把她赶出去吗?”
“没有,他说只要她规规矩矩,他不能要求这样干。他说要对我公平。我答应告诉她不要再招揽客人了。我刚去告诉了她。”
“她听了怎么样呢?”
“她痛骂了我一顿。”
老板扭动着他那条帆布旧裤衩,手足无措。他觉得汤普森小姐难以对付。
“噢,这样嘛,我敢说她一定得离开这儿了。我相信不让她的朋友来,她不会要留在这儿的。”
“可她没处去,只有土人的房屋,眼下本地人谁也不会收留她,现在传教士已经在她身上插了一刀。”
麦克费尔看看落下来的雨水。
“好,我看要等雨收天晴是没用的。”
这晚上,他们坐在客厅里听戴维森讲他当年的大学生活。他没法维持,只能在假期去打短工才读完大学。楼下一片寂静。汤普森小姐孤零零地待在屋里。但是霎时间留声机又唱起来了。她故意开留声机来挑衅,来掩盖她的寂寞,但是那儿没人和唱,而且唱片的音调也很凄切。这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喊救命。戴维森睬也不睬。他故事正讲到一半,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下去。留声机也继续唱下去。汤普森小姐放了一张又一张。看来静静的长夜使她受不了。闷热得透不过气来。麦克费尔夫妇上床后无法睡去。他们并排躺在那里,眼睛张得大大的,听着帐子外面蚊子的残酷的歌唱。
“那是什么?”麦克费尔夫人低声说。
他们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戴维森的说话,从木板隔断那面传过来。他连绵不绝的声音显出单调热切而固执的语调。他正在大声祈祷着。他在为汤普森小姐的灵魂做祈祷。
两三天过去了。如今他们在路上遇见汤普森小姐,她再也不用那种敷衍的殷勤或满脸堆笑来向他们打招呼;她抬头朝天,涂着脂粉的脸上布满阴云,皱着眉头,好像没有见到他们。生意人告诉麦克费尔医生说她在各处找栖身之地,但是没有成功。到了晚上,她就开留声机听各式各样的唱片,但那种强作欢笑越来越看得清了。唱片里黑人音乐有种破碎的、伤心的节奏,像是绝望的舞步。星期天她也开留声机,戴维森请霍恩去要她立即停止,因为这是主日。唱片拿了下来,整座屋子鸦雀无声,除了永不休止的打在铁皮屋顶上的雨声。
“我想她有点耐不住了,”第二天生意人对麦克费尔医生说,“她不知道戴维森先生至今在干什么,这使她害怕。”
麦克费尔医生一清早曾经见过她一面,使他吃惊的是她那副傲慢的神情已经完全改变了。她脸上有种走投无路的神色。这位混血儿向麦克费尔医生斜了一眼。
“我想你也不知道戴维森先生在搞些什么名堂吧?”他毫无把握地问。
“不,我不知道。”
霍恩要问他这个问题是古怪的,因为他自己也有种看法,认为传教士正在秘密进行工作。
他有种印象,传教士正在这位女人的四周织成天罗地网,小心,一步一板,而且突然,一旦诸事齐备,就把网绳一收。
“传教士让我去告诉她,”生意人说,“不论什么时候她要找传教士,只要说一声,他便会去的。”
“你告诉她时,她说了些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讲。我也没等她说话。我只把他要我说的话讲了一遍,就出来了。我想也许她要哭了。”
“我一点也不怀疑,这种孤寂的生活使她受不了,”医生说,“还有雨——这就使人心惊肉跳了。”他不耐烦地说下去:“这个讨厌的地方也会有不下雨的日子吗?”
“在雨季里,会一直下个不停。我们在一年里有三百英寸的雨量。你知道,这是由于港湾的地势。好像整个太平洋上的雨水都招引到这儿来了。”
“这港湾的地势真活见鬼。”医生说。
他抓搔蚊子叮过的地方。他觉得非常急躁。等到雨一停太阳出来,这儿就成了暖房,火热,潮湿,酷烈,闷气,你有种奇异的感觉,万物生长都带着一种野蛮的冲力似的。那些土人,一向以生性愉快,天真活泼闻名于世,他们一身的刺花、染过的头发,看起来却有些令人畏惧;他们赤着脚在你脚跟后面啪嗒啪嗒走时,你不由得不回头瞧瞧。你感到也许在任何一瞬间,他们会迅速抢上来,用长匕首在你的肩胛骨之间刺一刀。你猜不透那些土人长得很开的双眉之间,究竟在转着什么不祥的念头。他们有那么一点儿像古埃及人画在殿堂上的那种样子,浑身带着千百年传下来的恐怖。
传教士走进走出,忙得厉害,但是麦克费尔夫妇却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霍恩告诉医生说传教士天天去找总督,有次戴维森还提到过这位总督。
“看起来总督的决心似乎很大,”传教士说,“但是要他斩钉截铁做决定,他的骨头就软了。”
“我想他一定不愿照你的要求办。”医生开玩笑似的提出。
传教士连笑也不笑。
“我要他做正确的事情。本来用不着说服人们去那样做。”
“但是对什么是正确的,人们有不同的意见。”
“要是一个人腿上长了坏疽病,又犹疑不决究竟锯不锯掉,你会对他耐心等待吗?”
“坏疽病是个存在的事实。”
“那么罪恶呢?”
戴维森在进行的勾当不久就水落石出了。他们四个人刚用完午饭,还没有分手各自去午睡,这是炎热驱使两位太太和医生的日课。戴维森对这种懒散的习惯毫无耐心。屋门突然一下子打开了,汤普森小姐走了进来。她眼光向屋内扫了一周,接着就走向戴维森。
“你这个臭流氓,你在总督面前说了老娘些什么话?”
她由于狂怒而口沫横飞。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传教士把椅子推向她。
“坐下来好吗,汤普森小姐?我正盼望着和你再谈一次。”
“你这个穷极无赖的杂种。”
她冲口而出骂不绝声,难听而又蛮横。戴维森严正地看着她。
“我才不理睬你堆在我身上的责难呢,汤普森小姐,”他说,“但是我不得不请求你别忘了这儿还有两位太太在座。”
这时候,在盛怒之下,她反而把眼泪抑住了。她满脸红涨,气息短促。
“出了什么事?”麦克费尔医生说。
“刚才有一个家伙来,限我一定要在下次来船时卷铺盖。”
传教士的眼里会有一丝喜悦的闪光吗?但是,他的脸上还是那么声色不露。
“照你这种情况,怎么能盼望总督让你逗留呢?”
“你干的好事,”她尖叫起来,“你骗不了老娘。是你干的。”
“我不愿欺骗你。我力促总督采取这唯一可行的步骤,是为了维护他的职守。”
“为什么你要管老娘的事?我没有触犯过你。”
“你可以放心,如果你触犯我,我将是最最不计较的人。”
“你以为我要留在这个连小市镇都不如的鬼地方吗?我像是个乡巴佬吗,像吗?”
“既然如此我想不出你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理由。”他答道。
她含糊不清地怒骂了一声,就奔出屋去了。接着是一阵短暂的缄默。“听见总督居然最后行动起来,真令人为之释然。”戴维森终于开口了,“他是个懦弱的人,犹犹豫豫。他说汤普森小姐说来说去也不过在这儿留半个月,要是她去阿皮亚,那里是英国法律统治的,就用不着他来管了。”
传教士跳起身来,走向屋子的另一头。
“那些有权力的人躲避责任的做法,真糟糕。照他们说起来,好像邪恶不在眼前就不成其为邪恶。人间有了那种女人,就是丑事,即使推到另一个岛上去,丑事总归还是丑事。结果我不得不摊牌了。”
戴维森倒竖双眉,咬牙切齿,凶相毕露,发横到底。
“这话怎么说起?”
“我们海外传教会在华盛顿不是毫无势力的。我向总督指出,要是有人控告他在这儿的所作所为,对他没有好处。”
“她该什么时候走?”医生迟疑了一下,问道。
“从悉尼开到旧金山的船,下礼拜二要过这儿。她必须搭这条船走。”
那还有五天好过。次日,医生为了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做做,在医院里待了差不多一上午,他回到住处刚要上楼,混血儿霍恩就拦住了他。
“原谅我,麦克费尔医生,汤普森小姐不舒服。你能去瞧瞧病吗?”
“当然可以。”
霍恩引医生进了她的房间。她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把椅上,既不看书也不做活计,呆呆地望着身前。她穿了那身白衣裙,戴着别着花朵的大帽子。麦克费尔注意到她皮肤黄黄的,脂粉为泪水湿成斑斑块块,眼泡虚肿。
“听说你身体不好,我真抱歉。”他说。
“噢,我不是真个病啦。我这样说,只不过是要见到你。我只能搭去旧金山的船离开这儿。”
她盯着他,使他看到她的眼睛突然像从梦里醒来。她把自己双手捏住放开,放开捏住,一似害了痉挛。老板站在门边听着。
“我已经知道了。”医生说。
她哽咽了一下。
“我以为眼下要我去旧金山,对我是很不便的。昨天下午我去求见总督,但是他不见我。我看到了他的秘书,他告诉我除非坐这条船回去,别无他话。我无论如何要见到总督本人,今儿早上我在官邸门前等着他,他一出来,我就挡住他说话。他不愿睬我,我不得不这样说,但是我不让他甩掉我,最后他说他并不反对我留在这儿等下次船到悉尼去,要是戴维森牧师同意的话。”
她住了口,迫切地看着麦克费尔医生。
“我实在不知道能帮你什么忙。”他说。
“好吧,我想也许你不介意去替我向牧师讲个情。我向上帝起誓,只要他让我在这儿留下来,我决不重操旧业。要是他同意的话,我可以不出屋门一步。眼下日子也不到半个月了。”
“我去跟他说说。”
“他不会答应的,”霍恩说,“他要你下星期二就走,你还是早死了心的好。”
“告诉他,我可以在悉尼找到工作,正经八百的,我说的是正经八百的工作。这没有要求过分吧。”
“我努力去办。”
“一有结果马上来告诉我,可以吗?这个结解不掉,我无法安下心来。”
这个差使并不太使医生乐意,但是,由于他的生性使然,他拐了个弯去办这件事。他告诉自己妻子汤普森小姐说的话,要他妻子去和戴维森夫人谈谈。传教士的态度不免有点儿专横,就是让这个女人再在帕果帕果待上半个月,也不会有什么危害。可是他的外交手腕的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传教士直接来找他了。
“戴维森夫人告诉我说汤普森曾经托你来说项。”
麦克费尔医生,由于这样直接打交道,被迫出面,不免露出了一个腼腆人的尴尬。他感到自己的火气上升,脸也涨红了。
“我不以为她宁愿去悉尼而不去旧金山有什么区别,而且她既然答应在这儿循规蹈矩,这样难为她,未免狠了一点。”
传教士用严峻的眼光盯住医生不放。
“为什么她不愿意回旧金山去?”
“我不曾问,”医生回答,带点粗气,“而且我以为一个人最好少管闲事。”
也许这并不是个婉转圆滑的回答。
“总督已经下令把她驱逐出境,搭最先离开这个岛的船。他不过是执行职责,我不会去干涉的。她的出现,对这儿来说是种危险。”
“我想你是太严厉专横了。”
两位太太吃惊地抬头看看医生,但是她们用不着害怕发生一场口角,因为传教士只是安详地笑笑。
“我万分抱歉,你居然这样看待我,麦克费尔医生。相信我,我的心为这个不幸的女人淌着血,但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医生没有回答,绷起脸望着窗外。终于雨停了下来,远眺港口,可以看见影影绰绰夹在树丛中的土人茅屋。
“我想趁这会儿雨停到外面去走走。”他说。
对这儿来说是种危险。”
“我想你是太严厉专横了。”
两位太太吃惊地抬头看看医生,但是她们用不着害怕发生一场口角,因为传教士只是安详地笑笑。
“我万分抱歉,你居然这样看待我,麦克费尔医生。相信我,我的心为这个不幸的女人淌着血,但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医生没有回答,绷起脸望着窗外。终于雨停了下来,远眺港口,可以看见影影绰绰夹在树丛中的土人茅屋。
“我想趁这会儿雨停到外面去走走。”他说。
“不要因为我没有实现你的愿望而抱怨我。我万分抱歉,我实在无能为力,”戴维森凄然一笑,“我十分尊敬你,医生,如果你以为我是个坏人,我很遗憾。”
“我毫不怀疑你早对自己有充分的自信,不可能坦然接受我的意见。”他反唇相讥。
“就算这是我的不是好了。”戴维森咯咯笑出声来。
医生看到自己无缘无故地冒失莽撞,自找没趣,只得扬长下楼,汤普森小姐半开着门在等候他。
“怎么样,”她说,“你跟他说过了?”
“说过了,我真抱歉,他不肯插手。”他回答道,在他的为难中连望也不敢望她一眼。
但是接着他瞅了她一眼,因为她抽搭起来。他看到她的脸因恐惧而变得煞白。这使他心里一沉。突然他有了办法。
“可是你还不要抛弃希望。我认为他们这样对待你简直丢人,我要自己去找总督。”
“眼下?”
他点点头。她的脸上发出了光亮。
“嗨,你真太好了。我肯定只要你跟他一说,他一定会让我留下的。我在这儿一天,我就决不干不该做的事。”
医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下决心去请求总督。他跟汤普森小姐的事情毫无瓜葛,可是那个传教士触怒了他,而他的脾气素来是憋在心里的。他在官邸里找到了总督。总督是个身材魁梧、颇为英俊的人,水手出身,唇上留着一抹齐整的牙刷似的花白短髭,穿了一身纤无点尘的白斜纹制服。
“我来见你是要谈谈跟我们寄宿在一块的那个女人的,”他说,“她名叫汤普森。”
“我想这个名字已经听得我腻烦了,麦克费尔医生,”总督笑眯眯说,“我已经命令她下星期二出境,我只能这么办。”“我来请求你宽容一些,让她等到旧金山来的船再离境,这样她可以到悉尼去。我担保她行动不出轨。”
总督还是笑眯眯的,但是他的双眼夹紧,而且严峻起来。
“我但愿能如你所嘱去办,麦克费尔医生,但是我已下令,无法再改了。”
医生又极力理论,现在总督不再微笑了。他一脸不高兴地听着,有所提防地瞪着医生。麦克费尔看到他并没有说动总督。
“对不起,我给这位女士带来了不方便,但是她一定得在星期二动身,再没有二话了。”
“但是对你说来,她到哪里去有多大的区别?”
“原谅我,医生,我认为除非对规定的上级,我并没有解释任何职权行动的必要。”
麦克费尔狠狠地盯了总督一眼。他记起了戴维森的暗示,戴维森是用过威胁手段的,而且从总督的态度,他也可以看到那种奇怪的窘相。
“戴维森是个天晓得的百事管。”他辛辣地说。
“你我之间说说,麦克费尔医生,我对戴维森先生并没多大好感,但是我不得不说实话,他有权向我指出像汤普森小姐这种品德的女人在这儿是有危险性的,因为有许多现役兵士驻扎在本地居民中间。”他站起身来,麦克费尔也就不得不跟着站起来。
“我一定要请你原谅。我有个约会。请你替我向麦克费尔夫人致意。”
医生碰了一鼻子灰离开了总督。他知道汤普森小姐一定在等着,他不愿自己亲口告诉她失败的经过,所以从后门走进旅店,偷偷摸摸上了楼,好像要隐瞒什么事儿似的。
晚餐时,他默不作声而且坐立不安,但是传教士却兴高采烈。麦克费尔医生感到传教士的眼光不时落在他身上,流露出一种胜利的洋洋自得的神态。他忽然想到戴维森一定已经知道他去访问过总督而且碰壁归来。但是天晓得他怎么会听到这一切的呢?显然这个人有点儿鬼魅的力量。晚餐后,他看到霍恩在阳台上,便装作有什么话要和他说,走出屋去。
“她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去见过总督。”生意人轻声说。
“去过了。他什么都不肯干。我真个抱歉万分,我再无能为力了。”
“我知道他不会答应的。他们不敢得罪传教士。”
“你们在讲什么?”戴维森和蔼可亲地说,走出屋来找他们。
“我刚才说你们运气不好,至少还要一个礼拜才能去阿皮亚。”生意人脱口便说。
霍恩离开了,他们二人也回到客厅里。戴维森在每次饭后总要消遣一个小时。
不久,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戴维森夫人用高亢的声调说。
可是门却没有打开。她站起身来开了门。他们看见汤普森小姐站在门洞前。但是她的外相有了不平常的改变。她已不复有那个在路上讽嘲他们时的洋洋得意的泼辣风度,而变成一个丧魂落魄、胆战心惊的女人了。她的头发,一贯是梳理得十分精致的,现在却蓬蓬松松地垂在颈际。她穿了双拖鞋,短衫长裙,肮肮脏脏,揉成一团。她站在门口,满脸泪痕,不敢走进来。
“你来干什么?”戴维森夫人粗暴地说。
“我可以同戴维森先生说话吗?”她哽咽着说。
传教士站起身来走向她。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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