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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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莹
翻译
是遗憾的艺术，诗歌的翻译是残酷的艺术。诗是语言的极致，却又似乎离语言最远。诗的内涵最飘忽不定，诗的语言携带的踪迹最多，要把一首诗对母语读者唤起的整体感觉用源于另一种文化的语言重新呈现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诗歌的翻译者必须在这种不可能中寻找可能。一首好的译诗付出的艰辛不亚于原作者，甚至远远超出原作者。因为译者必须既是诗人，又是匠人，他既要用诗人的悟性和匠人的精确去把握原诗，又要用诗人的才气和匠人的细致把原诗的语言和语言后面隐隐发光的东西尽可能地用对等的水平转换过来。著名学者唐圭璋先生曾提出，在古典文学研究中应当遵循“不诬古人”和“不负古人”的原则，如果我们把其中的“古人”换成“作者”，就得到了指导文学翻译实践的两条黄金准则。“不诬作者”要求译者有高度的责任心、过硬的译出语水平和广博的知识，能够最大限度地、全方位地理解原作，不遗漏重要信息，不任意揣度扭曲文意；“不负作者”要求译者有高度的创造性、精深的译入语水平和丰富的经验，能够发现作者苦心经营之处，并能以恰当方式呈现出来，让译作的文学成就无愧于原作。
贺拉斯
和维吉尔、奥维德同为古罗马的顶级诗人，对西方的诗歌和诗学有深远影响，但他的作品迟迟未能大规模译成中文，主要有三个障碍：一是语言障碍，他的作品由艰深的古典拉丁文写成，若要规避从其他语言转译的失真风险，必须下功夫掌握这门古罗马的语言；二是文化障碍，古罗马文化不仅与中国文化相距甚远，即使与基督教诞生以来的西方文化相比也有颇大的差异，若对这种时空的差异缺乏敏感，读者将难以欣赏他的作品；三是技艺障碍，贺拉斯以诗艺高超和音律完美著称，在这两方面西方诗人中罕有其匹，这对译者造成了极大压力。我的《贺拉斯诗选》从准备到完成，历时六年，花了许多功夫来力图跨越这三个障碍，我绝不敢说自己成功了，但艰辛努力之后终归还是有所体悟。
从语言方面说，我学习英语已三十年，法语二十年，拉丁语十余年，所有这些外语学习经验都是一种积累。从年出版第一本译著以来，我已经翻译十几部外国文学名著，近十年更专注于古罗马诗歌的翻译，除了贺拉斯之外，还翻译了卡图卢斯和奥维德，对拉丁文已经比较熟悉。至于文化障碍，我秉承美国学者阿皮亚“深度翻译”的理念，相信在跨文化交流的大背景下，为了让读者深刻地理解来自不同文化的作品，译者不仅应当翻译原著本身，还有责任将它背后的文化通过引言、注释和附录等各种手段传递出来。换言之，当原作者与译文读者存在相当大的文化距离时，译者就需要将文学和学术结合起来。
为了更准确地理解贺拉斯的原作，在翻译之前，译者阅读了数百篇国外学术界的论文和一些专著，并参考了十余部国外注本和多个英译本。这些前期准备工作的笔记和翻译过程中的想法都浓缩在本书四十万字的逐行详注中，内容包括拉丁原文难点解析，历史、神话和其他文化信息，对一些公案聚讼的个人看法，作品阐释史的概括回顾，等等。为方便读者全面了解贺拉斯，译者在引言部分介绍了贺拉斯的生平、作品、格律、主题与艺术风格，在附录部分添加了版本简介和参考文献。
最大的障碍是技艺的障碍。我从小酷爱古诗，11岁开始写诗。年创办诗歌网站“灵石岛诗歌资料库”，广泛搜罗古今中外的诗歌，拓展了眼界。年在大学执教以来也一直从事诗歌的教学、翻译和研究，创作也未中断，尤其着力探索现代汉语格律诗的各种可能，年出版了诗集《侠血诗骨》。古罗马诗歌虽然不押韵，但却有极其严谨的格律（主要通过音节的特定长短组合来实现），贺拉斯深受古希腊诗歌影响，尤其精于此道，为了体现出这样的特点，译者认为，必须以格律诗的方式来翻译，并且要创造出不同的汉语格律诗形式，以与原作的各种格律配合。相较于只使用两种格律的奥维德，贺拉斯的诗歌有二十种格律。针对每一种，译者都事先设计好每行的顿数和不同的韵式，所以是典型地“戴着镣铐跳舞”。在译诗的格律方面，我认为卞之琳等前辈提出的“以顿代步”仍是最符合现代汉语特点的方案，也认同江枫先生“形似而后才能神似”的说法。此外，贺拉斯不同诗集的语体风格也差别很大，概略而言，《颂诗集》庄重凝练，《闲谈集》诙谐灵动，《书信集》平易亲切，译文在汉语的措辞上也做了相应的调整。
在多年的拉丁语诗歌翻译中，我也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流程。第一步，阅读原著和相关文献并撰写注释；第二步，结合注释再次阅读拉丁文原作；第三步，散文化的初译，重心放在严格传达原文的意义上；第四步，按照自己为原文格律设计的汉诗格律做诗体翻译，重心放在韵律和风格的传递上；第五步，参考最好的英文译本推敲译文；第六步，最后对照拉丁文原文再次译校润色，纠正在前面步骤中出现的偏离原文的地方，同时保证译文的整体效果达到预期。
最后以《颂诗集》第1部第11首为例来说明译文如何追求格律的效果。这首诗原文每行六个音步，所以译文采用每行六顿模仿原诗节奏。如前所说，古罗马诗歌不押韵，但我觉得译诗有必要添加韵脚来体现古典语言的“紧绷感”，也更符合中国读者对古典诗歌的心理期待。全诗八行，四行一组，我借用了平起式绝句AABA的押韵方式。全诗的顿与韵如下：
你别去/探询，/那超越/本分，/为你，/为我，（韵脚一）
众神/安排了/怎样的/结局，/琉柯诺，/也别（韵脚一）
用星相/窥测/命数。/倒不如/把一切/忍受！（不用韵）
或者/朱庇特/预留了/更多的/冬天，/或者（韵脚一）
在耸峙/崖岸上/催虐/海浪的/这个/冬天（韵脚二）
便是/终点。/你当/明智，/滤好酒，/斩断（韵脚二）
绵长的/希望，/生命/短暂。/说话间，/妒忌的（不用韵）
光阴/已逃逝。/摘下/今日，/别让/明日骗。（韵脚二）
在多年的翻译中，我体会到，现代汉语节奏的一个秘密是三字顿和二字顿尽量错落使用，音乐效果才好，连用三个以上二字顿容易流于板滞，连用三个以上三字顿容易显得拖沓，在不妨碍意义表达的前提下，尽量交错才好。这种翻译中的探索也可从侧面帮助我们理解现代汉诗的节奏可能性。
《贺拉斯诗全集》今年底已经出版，明年初上市，读者将能看到贺拉斯的全貌。当然，汉语的贺拉斯不可能等于拉丁语的贺拉斯，但我已经尽全部能力来连接两千年前的古罗马和21世纪的中国。
李永毅，年生，重庆开县人，重庆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高研院博士生导师，校学术委员，美国古典研究会会员，重庆翻译学会副会长，中国英语诗歌研究会理事。翻译《贺拉斯诗选拉中对照详注本》《发现卞之琳》《野性的呼唤》《海狼》《牛津通识读本：中国文学》等20余部译著，曾获得年江苏新闻出版局“苏版好书”奖、年和年重庆翻译学会科研优秀成果奖一等奖等奖项。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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