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挪威的森林

永远的青春风景(译序)

林少华

自不待言,《挪威的森林》是村上春树最有名的小说,也是其作品中最容易看和写实的一部。没有神出鬼没的迷宫,没有卡夫卡式的隐喻,没有匪夷所思的情节,只是用干净的语言娓娓讲述已逝的青春,讲述青春时代的种种经历、体验和感触——讲述青春快车的乘客沿途所见的实实在在的风景。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很可能是另一番风景,孤独寂寞、凄迷哀婉而又具有可闻可见可感可触的寻常性。可以说,描写如此风景的小说,在村上文学世界中仅此一部。在它之前,巍然矗立着《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那座寒气逼人的神奇的冰峰;在它之后,接踵而至的是《舞!舞!舞!》那永远停不下来的舞步。

据村上介绍,《挪》的诞生有其必然性。写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之后,村上筋疲力尽,感觉上就像整个人被掏空了,所有的库存——包括“自己尚未认可的、不完全的甚至污秽的”东西——尽皆耗费一空。他对以往的写作模式和手法感到不满足,想另起炉灶,开辟一片新天地。新天地是什么呢?

那就是现实主义(realism),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也就是说要从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又有所不同的角度来个“正面突破”。不过,尝试现实主义这个欲望自从写完《且听风吟》之后一直就是有的,渐渐发展成势在必得的决心。我不想把自己框死,所以才想用现实主义来一场与以往不同的“正面突破”。这便是《挪》的创作动机。

也就是说,《挪》是村上在手法上改弦更张和怀有青春危机感的必然产物。

为了写这部设想中的小说,他决定出国,开始了第一次长期旅居国外的生活。

“第一次降落在罗马机场时的情景,至今仍记得真真切切。那是一九八六年十月初晴朗温暖的一天。阳光强烈,空气明晃晃炫目耀眼,但和清澄得仿佛天空掉底般的日本秋空不同,那里总好像有一层迷迷濛濛的东西,犹如音乐的通奏低音,轻柔而又宿命地笼罩着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时间。阿皮亚大道的松树也好,宫殿泛红的墙壁也好,特维雷河的水面也好,都蒙着无可形容的秋雾样的过滤网。南欧的秋天有一种无端地让人感伤的地方。”

主要集中在两点:其一,多大程度上属于自传;其二,是否属于“恋爱小说”。先看第一点,关于这点的争议村上本人也有责任。他一方面说《挪》具有极重的个人性质且一再强调“现实主义”,一方面又再三表白主人公渡边与他本人无关,同时有并不否认多少又相似之处。

“写《挪》时我想做的事有三件。第一是用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文体写,第二是就性和死一吐为快,第三是消除《且听风吟》那部小说含有的类似处女作性质的羞涩那样的东西,而正面推出“反羞涩”。就这三点进一步详细说明是非常困难的,作为我只能说作为心情是这样的。”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死去?

“在这部小说中,很多出场人物一个接一个死去消失,有不少评判说这怕也太巧了。但不是我辩解,老实说,那是故事要求我那么做的,作为我,除此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而且,这个故事基本上是关于casulties的故事。就是说我身边有许多人死掉或者失去,或者说有许多人在心中死掉或失去。在这里我真正想描写的不是恋爱姿态,莫如说是casulties姿态,是cusulties之后剩下来不得不活下去的人们或事物的姿态。所谓成长恰恰是这么回事,就是人们同孤独抗争、受伤、失落、失去却又要活下去。”

献给许许多多的忌日

不过,让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如此浮现出来,总是需要一点时间的。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时间越来越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五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十秒、三十秒、一分钟。它延长得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呀。”

“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待过。可能一直记住?”

她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微近了些。

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安置所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化为一滩烂泥。

归根结蒂——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的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越是模糊,我才能越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能恍然领悟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记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想到这里,我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

何以夜间非降旗不可、其缘由我无从得知。其实,纵然夜间,国家也照样存在,工作之人也照样不少。

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忘却,仍有一团恍若薄雾状的东西残留不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状的东西开始以清楚而简洁的轮廓呈现出来。那轮廓我可以诉之语言,那就是: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诉诸语言之后的确很平凡,但当时的我并不是将其作为语言,而是作为一团薄雾样的东西来用整个身心感受的。无论在镇纸中,还是在台球桌上排列的红白四个球体里,都存在着死。并且我们每个人都在活着的同时,像吸入细小灰尘似的将其吸入肺中。

在此之前,我是将死作为完全游离于生之外的独立存在来把握的。就是说:“死迟早会将我们俘获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获我们之前,我们并未被死俘获。”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是天经地义、无懈可击的。生在此侧,死在彼侧。我在此侧,不在彼侧。

然而,以木月死去的那个晚上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单独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中。这个事实是无论怎样力图忘掉都将归于徒劳的。因为在十七岁的那年五月的一个夜晚俘获了木月的死,同时也俘获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团薄雾样的东西的朝朝暮暮送走了十八岁的春天,同时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隐约感觉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实的同义词。但无论我怎样认为,死都是深刻的事实。在这令人窒息般的背反性中,我重复着这种无休止的圆周性思考。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

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十八岁与十九岁之间徘徊才是。十八之后是十九,十九之后再十八——如此固然理想,但她终究二十岁了。到秋天我也将二十岁。惟死者永远十七。

“我,一点儿也没做二十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早上一睁眼醒来,我就在床上想你、玲子和那鸟舍,想孔雀、鸽子、鹦鹉、火鸡以及小兔,也记得下雨那天早晨你们穿的带头罩的黄色雨衣。在温暖的被窝里想你是十分惬意的事。恍惚觉得你就在我的身边,弓着身子睡得很熟很熟。倘若这是真的,那该多美呀!我想。

“尽管我有时寂寞难耐,但基本上还是活得蛮有兴味的。如同你每天早上照看小鸟和在田里做活一样,我每天早晨也都上紧自身的发条。爬起床就刷牙、刮胡子、吃早餐、换衣服,然后走出宿舍到学校去。此前我一般要‘咔咔’拧三十六下发条,并且想:好,今天也要精神抖擞地开始一天的生活!我本身倒未注意,别人告诉我说近来我常常自言自语,或许是一边上发条一边念念有词的吧。

”见不到你固然是痛苦的,但倘若没有你,我在东京的生活势必更不堪忍受。正因为一清早我就在床上想你,我才下决心拧紧发条,自强不息地生活下去。如同你在那边自强不息一样,我在这里也必须自强不息。

“但今天是星期日,不用拧发条。早上洗了衣服,现在正在房间给你写信。写完这封信,贴上邮票投进邮箱,傍晚之前便没事可做了。星期日我不用学习。平时我已利用课余时间,在图书馆扎扎实实下了不少功夫,因此星期日无事可干。星期日的下午是安静而平和的,也是孤独的。我一个人看看书、听听音乐,有时也逐一回忆你在东京时星期日咱俩行走的路线。你穿的衣服也清楚得如在眼前。星期日的下午我确实能记起很多东西。”

嘈杂的周日街头使我的心头舒展开来。我在通勤电车一般拥挤不堪的纪伊国书店买了一本福克纳的《八月之光》,然后挑一家听起来声音开到尽可能大的爵士酒吧走进去,一边听奥内特·科尔曼和巴顿·鲍威尔的唱片,一边喝又热又不好喝的咖啡,翻看刚买的的书。五点半时,合上书,出门吃了简单的晚饭。我不由得心想:这样的星期日以后将重复几十次、几百次吧?“安静的、平和的、孤独的星期日”——我出声说道。星期日我是不上发条的。

“固然,有时也对人生怀有恐怖感,这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并不将它作为前提条件来加以承认。我要百分百地发挥自己的能力,不达到极限决不罢休。想拿的就拿,不想拿的就不拿,就这样生存下去。如果不行,到不行的时候再另行考虑。反过来想,不公平的社会同时也是大有用武之地的社会。”

“不过,我并不是仰脸望天静等苹果掉进嘴里,我在尽我的一切努力,在付出比你大十倍的努力。”

“所以,有时我环顾世人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家伙为什么不知道努力呢?不努力何必还牢骚满腹呢?”

“那不是努力,只是劳动。我所说的努力与这截然不同。所谓努力,指的是主动而有目的的活动。”

“最最喜欢你,绿子。”

“什么程度?”

“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吗?’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天,你说棒不棒?”

“秋意的加深是与你返回东京同时开始的,因此我许久都捉摸不透自己心里仿佛出现一个大洞的感觉是由于你不在造成的,还是时令的更迭所致。......其实我有满肚子话要告诉你,只是不能得心应手地写成文字。所以我非常害怕写信。”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二十岁成为幸福的一年。我的二十岁看来势必在这凄凉光景中度过了,而你一定要活得幸福,把我那份也活出来,那样我才高兴,真的。”

一九六九年这一年,总是让我想起进退两难的沼泽——每迈一步都几乎把整只鞋陷掉那般滞重而深沉的泥沼。而我就在这片泥沼中气喘吁吁地挪动脚步,前方一无所见,后面渺无来者,只有昏暗的泥沼无边无际地延展开去。

甚至时光都随着我的步调而流淌得十分吃力。身边的人早已遥遥领先,惟独我和我的时间在泥沼中艰难地往来爬行。我四周的世界则面临一切沧桑巨变。

我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狠狠地诅咒春天,诅咒春天给我带来的创伤——它使我的心灵深处隐隐作痛。

“你把人生当做饼干罐就可以了。”

“饼干罐不是装有各种各样的饼干,喜欢的和不大喜欢的都在里面吗?如果先一个劲儿挑你喜欢的吃,那么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欢的。每次遇到麻烦我就总这样想:先把这个应付过去,往下就好办了。人生就是饼干罐。”

“你总是蜷缩在你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却一个劲儿‘咚咚’敲门,一个劲儿叫你。于是你悄悄抬一下眼皮,又即刻恢复原状。”

“喜欢我到什么程度?”

“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黄油。”

“我们(这里的我们是对正常人和不正常人同而言之的总称)是生息在不健全世界上的不健全的人,不可能用尺子测量长度或用分度器测量角度、如同银行存款那样毫厘不爽地生活,对吧?”

在这个百孔千疮的生者世界上,我对直子已尽了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并为了同直子共同走上新的人生之途而付出了心血。她在如同她内心世界一般昏暗的森林深处勒紧了自己的脖子。我说木月,过去你曾把我的一部分拽进死者世界,如今直子又把我的另一部分拖到同一境地。有时我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博物馆管理人——在连一个参观者也没有的空荡荡的博物馆里,我为我自己本身负责着那里的管理。

云如枯骨,细细白白,长空寥廓,似无任何遮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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