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瑜,讲师,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赫梯人所建立的赫梯文明及赫梯王国具有多元文化交融和多民族共存的特点,这在赫梯国王名字的历史演变中得以窥见。赫梯国王名字的由来包含了城市名、神灵名、高山名和祖先名等多种来源,而赫梯国王名字的由来及其历史演变同时也反映出国王名字在文化上的多元性,在寓意上的积极性和时代性,以及赫梯人对王权权威性、合法性和王位正统性的追求。赫梯国王名字的演变及其文化特征是赫梯族群认同构建的必然结果。在多民族文化并存的状态下,赫梯人通过文化选择的方式逐渐形成了服务于赫梯王权的族群认同体系,这一体系在赫梯帝国灭亡之后甚至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
赫梯;国王名字;多元文化;文化选择;族群认同
赫梯王国位于安纳托利亚半岛中部(今土耳其共和国境内),其历史存在了多年(约公元前年至公元前年)。赫梯王国的主要创造者是外迁而来的赫梯人,现代学者将他们所说的赫梯语归属到印欧语系中的安纳托利亚语族,因而他们常被称为“印欧赫梯人”。大概在公元前三千纪末期,印欧赫梯人进入安纳托利亚半岛,他们与半岛上的其他多个民族产生了非常密切的交往,例如当地的土著居民哈梯人、同属迁移而来的另外两支印欧民族——鲁维人和帕莱人,他们共同创造了灿烂辉煌的赫梯文明。
赫梯王国建立后,通过对叙利亚和两河流域地区的征战,赫梯人吸收和借鉴了先进的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和文化。在赫梯帝国时期,因为战胜了半岛东南部地区的米坦尼王国,赫梯人又将胡里人及其民族文化也融合进了赫梯文明。与此同时,由于赫梯帝国与古埃及王国也有着密切的外交往来,这为赫梯人借鉴吸收古老的埃及文化提供了契机。如此一来,赫梯文明以及赫梯王国呈现出多元文化交融、多民族共存的文明和国家形态。
赫梯人的国王共有二十多位,虽然他们没有留下王表类的文献,但赫梯国王却有追溯自己出身的历史传统,这为现代学者构建赫梯王表提供了条件。以往学术界的研究主要是对赫梯人的名字进行罗列和文献出处的考证,也有专门对赫梯女性名字进行的研究,但目前并没有对赫梯国王名字进行过专门的探讨。然而赫梯国王名字及其背后蕴含的文化特点对于了解赫梯王国的历史和文化却有着重要的价值。此外,赫梯王国名字的历史演变及其体现出的多民族文化特征对于研究赫梯族群认同的状况有着重要意义。在一个多元民族文化并存的状态下,外来的赫梯人自己如何看待“自我”与“他者”之间的族群认同关系?这一问题也许能够透过赫梯国王的名字这一角度得到进一步的认识和了解。
一、赫梯国王名字的由来及其演变
从古王国到新王国,赫梯国王的名字随着历史时代的变化而有所变化,但从国王名字的由来上依然能找寻出一定的取名原则和规律。从赫梯国王名字的具体情况来看,不少赫梯国王名字的由来大都与城市、神灵或者高山的名字有关。
赫梯古王国一般被认为是始于哈图西里一世迁都哈图沙城,在古王国初期,赫梯王国刚刚在安纳托利亚半岛建立政治军事统治,他们将亚述商业殖民时期的诸多城市征服并纳入整个王国的框架之内,故而早期的国王名字大都与城市名有关,它们直接是安纳托利亚半岛上的城市名或者城市名的变体。例如,哈图西里一世(Hattu?iliI)的名字就是在哈图沙城(URUHattu?a)上增加了副词后缀-ili,哈图沙城在成为赫梯王国首都之前就已经是亚述商人在安纳托利亚半岛上重要的商业据点(又称为karum),而地名之后加-ili通常表示该地的语言或者该地的文化特征,所以“哈图西里”一词实际上就表示了哈图沙城本地的文化特征。再如,穆尔西里一世(Mur?iliI)的名字是Mur?a/i加-ili后演变而来,而在赫梯文献中“穆拉西斯(URUMu-ra-a?-?i-i?)”亦为城市名。
穆尔西里一世从巴比伦撤军的归途中被暗杀之后,赫梯王国陷入了王室内乱和王位更替频繁的时期,在《铁列平敕令》中就曾多处出现把谋杀和动乱与神灵相联系的情况,因而神灵可能在这一时期对赫梯王权的影响逐渐增大,诸位国王在一定程度上也开始有意识地把神灵作为其王权稳固的一种手段。
与此相对应的是,这一时期出现了不少与神灵有关的国王名字,例如铁列平(Telipinu)的名字直接就是哈梯人的农业神神名DTelipinu,因为农业神铁列平有着恢复人间秩序的寓意,故而这种取名可能是寄希望于神灵能够恢复当时赫梯国内混乱的状态。胡兹亚一世的名字则是神灵名字的变体,它是由哈梯人的神灵DHuzzi加上后缀-ya演变而来。
此外,由于赫梯王国地处安纳托利亚高原中部,其周边崇山峻岭较多,因此高山的名字自然也就成为国王取名的另外一个来源。古王国时期的阿穆那(Ammuna)是高山名的变体,因为文献中就曾发现了名为HUR.SAGAmuna的高山。这种以高山名作为国王取名来源的做法实际上是以神灵名作为国王名方式的一种延伸,因为高山是赫梯人对他们所处自然地理环境的一种认识,在当时的宗教信仰中,赫梯人相信万物有灵,巍峨的高山亦如同神灵一般受到人们的崇拜。
中王国时期的赫梯王国国力有所衰弱,处于内外交困的不利境地,但赫梯国王的名字依然保持了城市名、高山名和神灵名的取名由来方式。例如有学者认为国王塔胡尔瓦伊里(Tahurwaili)的名字是城市名URUTahurpa的变体,即Tahurpa变成了Tahurwa,然后再加上副词后缀-ili,但它更有可能是从亚述商业殖民时期的城市Tahruwa演变而来。而国王图特哈里亚(Tudhaliya)的名字可能与一座名为URUTudhaliya的城市有关,不仅如此,赫梯文献中还有一座山名为HUR.SAGTudhaliya,而“图特哈里亚”的象形文字鲁维语写法是montTu,其意思是“从高山开始”,因此高山名也是国王名图特哈里亚的来源。除此之外,名为HUR.SAGArnuwanta的高山通常也被认为是国王名“阿尔努万达”的来源。中王国时期的国王胡兹亚二世(或者三世)是以神灵名为名字,但由于该名在古王国已被用作国王名字,因此这种情况应该归类到使用先王名字的取名原则之中。
除了与城市名、神灵名和高山名有关,还有一些赫梯国王的名字是出自赫梯人自己结合实际情况的创造,这种情况集中分布在古王国和中王国。例如拉巴尔那/塔巴尔那、汉提里、兹坦达和穆瓦塔里等。拉巴尔那/塔巴尔那的字面意思则是“开启(la-)房屋(parn-)”或者“占领(ta-)房屋(parn-)”。汉提里是由赫梯语名词hant-加后缀-ili构成,其意思为“正面的、前面的、第一的”。兹坦达是zita/i-加了词尾-nta,其中zita/i-的意思是“男人”。穆瓦塔里的象形文字印章由四个符号组成,即m+u(wa)+tà-li,其中的u(wa)意思为“牛”,整个名字的字面意思即是“强壮有力的”。
对赫梯先王名字的再次使用是中王国时期赫梯国王取名的一个新趋势。赫梯历史上共有9个名字被作为国王的名字使用了2次以上,中王国时期就占了5个:汉提里、兹坦达、胡兹亚、哈图西里和图特哈里亚。中王国时期所使用的先王名字主要是赫梯古王国时期的国王名,只有图特哈里亚一个名字是既首次出现于中王国,又在这一时期被使用了3次。
新王国时期,赫梯王国从衰落中崛起,先后击败了基祖瓦德那王国和米坦尼王国,开启了帝国时代,此时的各位赫梯国王试图在各个方面都进一步加强了王权统治。这一时期,以城市名为国王名字的取名方式得以继续保留,“苏皮鲁流马”名字的由来就可能与城市名有关,而文献中确实也发现了URU?upilulia一词,但实际上它应该算是城市名的一种变体,即在?upilulia后面加上了后缀-ma,而这一城市在亚述商业殖民时期也已经存在。另外,以神灵名作为国王名的命名方式也并未消失,例如国王名“库伦塔”是鲁维人的保护神DK(u)runta。神灵名字的变体同样也可以作为国王的名字,胡里人的雷雨神泰苏卜(DTe??ub)则是国王名“乌尔黑泰苏卜(Urhi-Te??ub)”和“沙瑞泰苏卜(?arri-Te??ub)”的后半部分。新王国时期国王名字的由来方面最显著的特征点却是大量地采用赫梯先王的名字。纵观整个新王国,除了“苏皮鲁流马”是首次使用(但也被最后一任国王再次使用)外,其余的国王名字都是重复使用了赫梯先王的名字。阿尔努万达、穆瓦塔里、图特哈里亚这三个名字都是源自中王国,穆尔西里和哈图西里则是自古王国流传而来名字,但对于古王国时期具有“全面功绩”的铁列平,后世国王却鲜有使用,这一点可谓耐人寻味,这也许表明他的“所作所为”并未得到后世的认可。
综上所述,赫梯国王名字的由来主要有五个类别:城市名、神灵名、高山名、自创名以及先王名。具体从时间先后上来看,城市名应该是赫梯国王名字最初的一种由来,它也是从古王国经由中王国,一直延续到新王国时期,并且这种取名由来大都是这三个历史阶段中早期的一些国王,例如哈图西里、塔胡尔瓦伊里和苏皮鲁流马(或者图特哈里亚)分别是古王国、中王国和新王国的第一位国王。虽然以神灵名为国王名字由来情况也同样贯穿了赫梯王国的历史,但它在时间上明显晚于以城市名为由来的取名方式,它主要出现在古王国中后期,在中王国时期明显弱化,到了新王国的中后期再次兴起,而且这些神灵大多来源于其他民族。几乎与此同时,以高山名为国王名字由来的取名方式也开始出现,它是在古王国中后期出现,并在中王国的中后期得以延续,但在新王国时期却并未再出现以新的高山名为名字的国王。而将自创名作为赫梯国王名字由来的情况主要集中在古王国和中王国时期,后来随着使用先王名这种取名方式的兴起而逐渐减少了自创名的形式。以先王名作为国王名字的取名方式发轫于中王国时期,在新王国时期得以进一步发展,但有些古王国和中王国时期所形成的国王名字却并未在后来再次使用,例如阿穆那、铁列平、塔胡尔瓦伊里等。
二、赫梯国王名字的文化特征
通过对赫梯国王名字的历史演变、名字由来以及取名方式等方面的梳理和归类,赫梯国王名字背后所蕴含的文化特征亦逐渐显现,其主要可以总结为三个方面:名字文化的多元性,名字寓意的积极性和时代性,对赫梯王权权威性、王权合法性和王位正统性的追求。
作为一支外来民族,赫梯人在文化上吸收了诸多安纳托利亚半岛内外的文化因素,形成了多文化共存的文明形态,目前所知赫梯王国留下的文献书写语言就涉及了八种,其可以分为楔形文字和象形文字两个文字系统。从国王名字的书写方式和语言上来看,赫梯国王的名字既有楔形文字的写法(赫梯语、苏美尔语、阿卡德语、胡里语),又有象形文字的写法(象形文字鲁维语的印章),因此其名字文化首先呈现出了文化多元性的特征。
赫梯人进入安纳托利亚半岛之后,首先逐步接受和继承了半岛原住民哈梯人的文化,于是在国王名字上的体现首先就是使用了哈梯人的“拉巴尔那/塔巴尔那”一词来作为国王的名字,该词后来还演变为赫梯国王头衔的一部分。由于神铁列平是哈梯人的农业神,故而“铁列平”这一名字也是源自哈梯人的文化。此外,赫梯国王名字中以-i结尾的有5个,其主要可以分为-?i+-li、-ti/a+-li、-i+-li三种,但其实质上都是以-ili结尾,而这种男性名字的-ili-形式可能也是源自哈梯语的-el/-il后缀。
除了哈梯文化,鲁维文化是赫梯国王名字所体现出来的另一种文化。鲁维人的生活区域主要是安纳托利亚半岛的西部,故而在赫梯人进入半岛或者在半岛上进行扩张和征战过程中或多或少地都接触了鲁维人。鲁维文化的影响自赫梯古王国时期就已经开始出现并一直贯穿赫梯王国的历史,例如国王名字中的-nta/nda词尾的形式就是有着鲁维语的来源。
在古王国时期,哈图西里一世曾出兵征讨过阿尔扎瓦地区,此处“是赫梯人眼中的鲁维国,其当地人所说语言是鲁维语”,故而鲁维文化可能由此对后来的赫梯国王名字有了一定的影响,例如兹坦达一世名字中的zita/i-就出自鲁维语的“男人”一词。中王国时期出现的图特哈里亚和穆瓦塔里都有鲁维语象形文字的写法,而穆瓦塔里的词缀-(t)alla/i是鲁维语中男性名字的词缀,因此它们应该都具有鲁维文化的背景。新王国时期鲁维文化的影响也依然可见,例如国王名“库伦塔”就是鲁维人的保护神DK(u)runta。
赫梯中王国时期,安纳托利亚半岛东南部兴起的基祖瓦德那王国在胡里文化传播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它“采用了各种源自胡里人的宗教,并将其传给赫梯人”。因此,胡里文化对赫梯王国的名字也有着重要的影响,中王国时期的国王图特哈里亚三世就已经开始拥有了胡里语的名字Ta?me?arri。到新王国时期,由于米坦尼王国的衰落,并逐渐沦为赫梯王国的附庸,其文化进入赫梯王国后,赫梯王国的胡里化特征更为明显,不少国王也都有自己的胡里语名字,例如穆瓦塔里二世是?arri-Te??ub,穆尔西里三世是Urhi-Te??ub,图特哈里亚四世是Hi?mi-?arruma。
两河流域地区文化对赫梯人的影响几乎一直存在,因为两河流域地区文化的影响至少可以提前到亚述人在小亚半岛东部地区贸易殖民时期或者更早的时候,所以这在古王国初期的三位赫梯国王名字上得以明显体现,它们的词尾都是苏美尔语“DINGIR”和阿卡德语“LIM”的结合。随着赫梯国王多次出征叙利亚北部地区,甚至一度攻陷了巴比伦城,两河流域地区的文化随之传入赫梯王国,由此影响了后来赫梯国王名字的选取,例如中王国时期的穆瓦塔里、新王国时期的苏皮鲁流马和库伦塔都有苏美尔语的形式。
除了汲取安纳托利亚半岛和两河流域地区的文化,赫梯人同时也保持了自身的一些文化传统,例如以苏美尔语或者阿卡德语书写的国王名字都会以赫梯语的词尾-?(主格)或者-n(宾格)来表示名字的格特性,再如以苏美尔语书写的苏皮鲁流马,其结尾是赫梯语连词-ma。此外,虽然有些国王的名字还以鲁维语或者胡里语来书写,但其最终都会有相对应的赫梯语读写方式,因此,这些明显都是外来语言与赫梯语相结合的一种本土化特征,这也进一步印证了“印欧赫梯人是赫梯文明创造者中的主体”的说法。
由此可见,赫梯国王名字文化的首要特征就是文化多元性,哈梯文化对国王名字的影响主要集中在古王国时期;鲁维文化和两河流域地区文化的影响几乎贯穿了整个赫梯王国,但前者主要集中在中王国和新王国时期的国王印章上,而后者则主要是在古王国和中王国时期,因为新王国时期的国王名字大都是对先前国王名字的一种延续和继承。胡里文化对赫梯王国的影响始于中王国,但在国王名字中的体现主要集中在新王国,尤其是不少国王都拥有胡里语的名字。但不管是在哪种文化因素影响下,赫梯国王的名字都会与赫梯人自己的文化有所结合,保留了赫梯人自身的文化。
除了文化的多元性,赫梯国王名字在其寓意上体现出了积极性和时代性的文化特征。寓意的积极性即是指国王的名字或者构成国王名字的词语在寓意上大都是蕴含着积极的、正面的意思,例如穆瓦塔里的字面含义就是“强壮有力的”,铁列平则有“杰出崇高的儿子”之意,汉提里则表示“第一的”,苏皮鲁流马中的“?uppi-”意思是“神圣的”,穆尔西里三世的胡里语名字中的“urhi”则表示“正直的”等。另外,赫梯国王名字的寓意还具有时代性的特征,即国王名字的意思可能与历史事件或者时代特征有一定的关联。例如,拉巴尔那具有“开启房屋”的寓意,这恰好符合了他作为赫梯王国“开创者”的历史壮举,而哈图西里的名字也与赫梯古王国时期迁都哈图沙城这一历史事件有着一定的关系。中王国时期出现的图特哈里亚与阿尔努万达,它们的寓意也都与中王国的时代特征密不可分,图特哈里亚中的haliya-一词作为名词意思是“警卫哨兵”,作为动词又表示“跪下”之意;阿尔努万达则是赫梯语动词arnu-的分词形式arnuwant-,其意思为“使离开、驱逐”。因此,图特哈里亚和阿尔努万达这两个名字也许与中王国时期赫梯王国国力衰落以及频繁的军事活动有关,它们表达了赫梯国王希望自己能够在军事活动中取得胜利的良好心愿。
对王权权威性、王权合法性和王位正统性的追求是赫梯国王名字的另外一个文化特征。从古王国到新王国的赫梯文献,在后代国王对前世国王的追述中,一般都是直呼前世国王的名字,因此赫梯王国并没有避死者之名讳,例如赫梯中王国时期的书信中就有一位官员直接采用国王名字“哈图西里”;赫梯新王国时期,苏皮鲁流马一世的儿子则取名“铁列平”,并成为哈拉颇城的封侯。然而,对于当朝在位的国王,在他们以自己口吻叙述的文献中,其称谓通常会以“我——国王”或者“我主(DUTU?I)+国王名字”的形式来表达;但在赫梯官员给国王(或者王后)的书信类文献中,一般都不会直呼国王(或者王后)的名字,而以尊称“我主”来代替。由此可见,赫梯人虽无“避死者之名讳”,但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避生者之名讳”的原则,这虽然没有中国古代自秦汉时期以来的避讳原则那般严格,但它无疑也是赫梯国王加强其王权权威性的一种方式。此外,从目前掌握的文献来看,赫梯国王的名字在其即位前后甚至是生前死后都应该是没有发生变化的,例如穆尔西里一世在即位之前,《哈图西里一世的政治遗嘱》中就已经称其为“穆尔西里”;在赫梯国王死后,其名在后世的文献中依然保持不变,并不存在谥号之类的说法,例如古王国的《铁列平敕令》和新王国的《哈图西里三世的辩解词》等文献中对赫梯先王的称呼都未改变。因此,前后一致、始终不变的赫梯国王名字也是赫梯王权权威性的另一种体现。
王权合法性和王位的正统性也是赫梯国王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因为“统治者要向臣民证明自身存在的合法性,以建立使大家服从的理由”。虽然古王国时期赫梯王权并没有明确的“君权神授”一说,但从国王的名字上来看,其王权的合法性来源似乎与神灵也有一定的关系,例如国王名“哈图西里”在字面上还可以理解为“神的权杖”,相类似的“穆尔西里”则有“神的戒指”之意。此后,赫梯国王还试图在王位继承原则上也建立其合理的解释体系,例如古王国时期铁列平在敕令中制定了“让皇子——尤其是皇长子成为国王!倘若没有皇长子,就让次子成为国王!但如果没有皇子类的男性继承人,那应该让人们为长公主选定夫婿,并让他成为国王”,这样一来,以血亲和姻亲为基础的家族继承制就首先构成了赫梯王位正统性。到了新王国时期,“君权神授”则初见端倪,穆瓦塔里二世在祷文中就曾说道“他(皮哈沙西雷雨神)把赫梯王国的王权赋予了我”,而新王国后期的数位国王几乎都将自己的王权与各自的个人保护神联系到一起。另外,赫梯国王开始不断地追溯和构建自己的祖先谱系,尤其偏好追溯到自己的同名祖先,例如哈图西里三世自称“塔巴尔那、伟大的王、哈梯大地之王——哈图西里,他是伟大的王、哈梯大地之王——穆尔西里之子,他是伟大的王、哈梯大地之王——苏皮鲁流马之孙,库沙尔城之王——哈图西里的后代”,图特哈里亚四世则是“塔巴尔那、伟大的王、哈梯大地之王、英雄——图特哈里亚,他是伟大的王、哈梯大地之王、英雄——哈图西里之子,他是伟大的王、哈梯大地之王、英雄——穆尔西里之孙,他是伟大的王、哈梯大地之王、英雄——苏皮鲁流马之曾孙,他是伟大的王、哈梯大地之王、英雄——图特哈里亚的后代”。至此为止,王权神授和王位的家族传承成为证明赫梯王权合法性和王位正统性的一种重要方式。
三、文化选择视角下赫梯族群认同的构建
赫梯人的族群认同问题关系到赫梯人对“自我”以及对“他者”的一种区分与认识,尤其是赫梯人本身还处在一种多元文化并存的文明形态之中,鉴于“语言、名字甚至地名、祖先以及血统、宗教、生活方式等文化要素通常被视为具有明显的指示认同的功能,但有时其作用并不显著,甚至全无,而族群的认同更是一种对文化的选择”,故而从文化选择的角度来看待赫梯人如何在多文化并存的时代背景下去构建自己的族群身份,这对于进一步认识人类早期文明中的族群认同理念有着重要的意义。
事实上,赫梯人虽然并未形成明确的“族群”“民族”或者与之相对应的术语表述,但在他们的观念中,“族群”或者“民族”的理念应该已经存在。赫梯人最初应该是根据不同的城市、地域或者是使用不同的语言来对不同的人群进行划分,即以地缘和语言文化作为两个主要标准。
赫梯人对不同族群分类的主要依据首先是地域,哈图西里一世在文献中就自称“库沙尔城之人”(LúURUKu??ar),库沙尔城是赫梯人建国之前就存在于安纳托利亚半岛的城市,在亚述商业殖民时期兴起的库沙尔王朝也由此而得名,它是半岛上目前已知最早的王朝,因此哈图西里一世选择采用“库沙尔城之人”的称号很有可能是出于对自己出身和王权来源的合理化解释。后来赫梯的历代国王几乎都会以“哈梯大地之王(LUGALKURURUHatti)”为头衔,结合赫梯国(KURURUHatti)的表述,此处的Hatti应该不再是城市,而更可能表示一种比城市更为广泛的民族地域的概念,即KUR(国或者王国),因此这表明赫梯人的族群认同理念实现了“从城市(URU)到国/王国(KUR)”的一种地缘转变。与此相对应,赫梯国王的名字同样体现了这种以地缘为标准的族群认同理念,例如不少早期的赫梯国王是以城市或者高山等地理名词作为其取名的由来。因此,城市是赫梯人认识“自我”和“他者”的第一个依据,后来才逐渐发展成民族地域甚至是国家,例如在《赫梯法典》中,赫梯人就被称为“LúURUHatti”,鲁维人则被称为“LúURULuwiya”,鲁维国通常被称为KURURULuwiya。
语言文化是赫梯人区分族群的另外一个标准。赫梯人并不称自己的语言为赫梯语,而是内沙语(ne?umnili/na?ili/ne?ili),这可能源自赫梯人早期的政治中心内沙城(URUNe?a)。哈梯语、鲁维语、帕莱语、胡里语对应的分别是hattili、luwili、palaumnili和hurlili,因此这表明赫梯人已经将哈梯人、鲁维人、帕莱人和胡里人与他们自己在语言文化上进行了区分,而这种语言上的区分实际上又是根据地理和地缘上的划分而得来,因为它们都是以“地理/地区名+ili”的形式来表达。
哈梯人是半岛中部地区的土著居民,其文化具有安纳托利亚本土化的特征,且受到了以美索不达米亚为代表的外来先进文化的影响。当外来的赫梯人迁入安纳托利亚半岛时便直接与哈梯人发生了接触,由此将哈梯文化以及来自两河流域地区的美索不达米亚文化一并继承,这两种文化中的政治因素对初步形成统治的赫梯人显得尤为重要,因此赫梯人“有选择性”地吸收了塔巴尔那、塔瓦南那等统治头衔以及国家王权的形式等政治文化,除此之外,宗教和语言等因素也成为赫梯人文化选择中的一部分,而这种文化选择直接导致了赫梯王国早期的国王名字呈现出哈梯文化与两河流域文化并存的文化特征。
随着赫梯王国对外军事战争的扩张和对内政治统治的加强,赫梯人与鲁维人、帕莱人以及胡里人等其他民族在地域和文化上也都产生了交流和联系,在此过程中赫梯人从其他民族的文化中再次选择一些符合自己需求的文化因素,并对其进行改造,以此来实现“自我”与“他者”的族群身份构建。赫梯王国时期虽以赫梯语为官方用语,但鲁维语可能才是当时整个半岛上最通用的口头用语,因此为了获得说鲁维语的民众在语言文化上的族群认同感,赫梯国王便在自己名字的选取上加入鲁维语或者采用鲁维语象形文字印章等形式,甚至直接使用了鲁维人所信奉的神灵名。帕莱人似乎并未建立过独立的政权形式,其文化对赫梯人的影响则主要集中在宗教神话领域,反倒是对赫梯国王取名这一具有政治寓象行为的影响相对较弱,故而在赫梯国王名字的多元文化特征中几乎未见帕莱文化影响的痕迹。
胡里人是古代近东历史上的一支重要民族,他们建立了自己的国家政权,形成了自己的胡里文化。赫梯人在其古王国时期就已经开始与胡里人有所接触,而胡里人建立的米坦尼王国趁赫梯中王国衰落之际崛起,并与基祖瓦德那王国结成联盟对抗赫梯王国。当赫梯王国再次崛起后,基祖瓦德那王国和米坦尼王国亦先后成为赫梯人的附庸,这两个王国背后的胡里文化也随之对赫梯王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可能由于胡里人曾经形成过强大的王国以及文化形态,这些地区和人民成为赫梯王国的臣民之后,赫梯人在对胡里文化的选择方式上也采取了更为全面和深刻的学习和接受,并试图以此来强化胡里文化影响下的民众对赫梯人的族群认同感。因此,这种文化选择背后所含的主观目的直接引发了所谓的赫梯帝国时期的“胡里化特征”,此时不仅胡里语名字被国王所取用,甚至连王后以及王子等其他王室成员也开始大量采用,而胡里文化中的宗教、神话、文学和艺术等多个方面也几乎都被赫梯王国全盘接受。
血缘是赫梯人族群认同的另外一个衡量标准,其外在表现即是祖先观念的形成和家族谱系的构建。虽然在赫梯民族的民族认同观念中,祖先观念是一个重要标志,但这种祖先观念,尤其是家族观念实际上应该是赫梯族群认同观念历史演变的结果。赫梯国家建立之初,其血缘上的族群认同源自于人们对家庭与氏族的认识,此时他们对家庭以及族人的认识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