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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毛姆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生于英国律师家庭。年小说处女作《兰贝斯的丽莎》获得成功,后专事文学创作。年初涉剧坛,渐成为与萧伯纳齐名的剧作家,红极一时。作品有《人性的枷锁》《月亮和六便士》等。

(英国)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陈以侃译

又到了快睡觉的时候,第二天起来就能看见陆地了。

迈克菲尔医生点了烟斗,倚着栏杆在天幕中寻找南十字星。在前线经历了两年战火,受了次大伤,恢复得又比预计慢了许多,能到阿皮亚静静修养最起码十二个月,他心里高兴,还没到达就已经觉得好了一些。因为有些乘客第二天要在帕果帕果[PagoPago,南太平洋萨摩亚首府和主要港口]下船,晚上有场小型的舞会,机械钢琴的声音刺耳,直到现在依旧在耳朵里嗡嗡作响。甲板上倒终于清静了。斜对面他妻子坐在长椅上,跟戴维森夫妇聊天;他走了过去。等他坐定在灯光里,取下帽子,你才看到鲜艳的红头发,头顶心还秃了一片;皮肤也是红的,长了些雀斑,正好和头发相配。迈克菲尔医生今年四十,瘦得脸都凹了下去,人很有板有眼的,喜欢讲道理;说话声音低沉,带苏格兰口音。他们和来传教的戴维森夫妇这两天走得有些近;不过这种海上的亲密关系倒不一定是趣味相投,更多的只是因为避不开彼此罢了。他们间最重要的纽带是都看不上那些没日没夜在抽烟室里打牌喝酒的人。不过迈克菲尔太太想到她和丈夫是戴维森夫妇唯一愿意来往的人,倒觉得很有面子;即使是医生自己,虽然人很拘谨,但也不糊涂,自不自觉地也承认这是对方看得起他们。晚上回到船舱,他也只是因为好辩,才放任自己对着妻子挑剔几句。“戴维森太太刚才在说,要不是有我们,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段旅程,”迈克菲尔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把自己的假发取了下来,“她说我们真是船上他们唯一肯来往的人。”“传教士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居然也装模作样。”“这哪里叫装模作样。我倒很理解她的意思。戴维森夫妇是有教养的人,要他们跟吸烟室那帮粗人打交道的确不太舒服。”“他们那个宗教的创始人倒不像他们那么瞧不起人。”迈克菲尔医生说道,自己也笑了出来。“我反复提醒你,不要拿人家的宗教开玩笑,”妻子回他,“还好我跟你性情完全不同,亚历克,你从来见不到别人身上好的地方。”他淡蓝色的眼睛朝妻子斜斜瞥了一眼,却没有反驳她。和妻子相处多年,他已经明白要生活祥和,最好还是把结束语留给对方说。他脱衣服快,钻进上铺的被子里准备读书读到睡着。第二天上甲板的时候已经快靠岸了,迈克菲尔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银色的沙滩不宽阔,斜斜地靠着背后的群山,山坡上满是植被,从山顶往下都苍翠欲滴。椰子树又绿又茂密,一直长到海滨,树丛中你可以见到萨摩亚人的草屋,和几座闪耀着白光的小教堂。戴维森太太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她全身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脖子上挂了条金链子,底端晃着一个小十字架。她身材娇小,棕色的头发没什么光泽,但发型很精巧,无框的夹鼻眼镜后面蓝眼睛又大又有神。她的脸有些长,像绵羊,但看上去一点也不蠢笨,反而让人觉得机警之极。她行动也敏捷,像小鸟一样。她让人印象最深的一点是她说话,音调很高又刺耳,且没有抑扬变化,落进耳朵里单调得让人心烦意乱,如同风钻无情的轰鸣。“这对你来说,就像回家一样吧。”迈克菲尔医生说,笑得似乎很勉强。“你不知道,我们的岛地势更低,和这种不一样。那是珊瑚岛。这些是火山形成的。我们还有十天的路程。”“在这种地方十天的路程感觉就跟隔条马路一样吧。”迈克菲尔医生故意开着玩笑。“这么说太过夸张了,但在南太平洋上对远近的确感受不一样,在这一点上你并没有错。”迈克菲尔医生轻轻叹了口气。“还好我们不用驻扎在这里,”她继续说道,“他们说在这里开展工作无比困难。自从汽轮开来之后,百姓的心思就活了,这边还有海军的基地,都对当地人不好。在我们的区域还没有这些问题,当然,一两个生意人是有的,但我们很注意让他们守规矩,要是有人捣乱我们就让他待不下去。”她推了推眼镜,用一种冷酷的目光凝视着前方的绿色岛屿。“还好我们不是在这里传教,否则简直是白费力气,在这点上我再怎么感谢上帝也不够。”戴维森的教区是萨摩亚以北的一组群岛;这些岛屿都散得很开,他常常要乘着独木舟作长途旅行。这种时候他的妻子就会留在大本营,管理他们的布道团。想到她管理中的高效和严明,迈克菲尔医生只感觉一阵沮丧。每当戴维森夫人谈起当地人的罪过,其声色俱厉简直让人害怕,只能靠极力做出惊恐的样子来迎合她,才能让她稍稍收敛些。她对“唐突”之类事情的理解也很稀奇。刚认识的时候她对迈克菲尔说:“你知道吗,我们刚来的时候,这些岛上的婚俗真是骇人听闻,我真没有办法描述给你听。不过我会告诉你的太太,让她来跟你说吧。”然后他就看到自己的妻子和戴维森太太的甲板椅紧紧靠在一起,忘乎所以地聊了大概有两个钟头。他只是为了活动一下筋骨,在旁边走了几个来回,只听得戴维森太太激动的低语,就像深山里湍急的水流声,他还见到自己的妻子张开了嘴巴,脸色惨白,就知道某段骇人的经历她正听得津津有味。晚上在他们自己的船舱里她大气都不敢出,给丈夫转述白天听来的故事。“你看,我早就说吧,”第二天早上戴维森夫人喊道,高兴极了,“你听过比那更可怕的事情吗?你现在不奇怪为什么我不能自己跟你说了吧?虽然你是个医生。”戴维森夫人端详着他的脸,那种想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的急切简直像在演戏。“我说过我们刚到那里的时候灰心极了,你应该不会怀疑了吧?可你还是不会相信,当初你找遍那里所有的村子,也找不出一个好姑娘来。”她所说的“好”,是严格用了经文中的含义。“我和戴维森先生讨论之后,决定第一件事就是取缔跳舞。那些当地人最爱跳舞。”“我年轻的时候对跳舞也不反感。”迈克菲尔医生说。“昨天晚上你请你太太共舞的时候我就能猜着一二了。我认为夫妻之间跳跳舞倒也无伤大雅,不过听她拒绝了你我还是松了口气。在目前的情况下交际还是少一些比较好。”“目前是什么情况?”戴维森透过夹鼻眼镜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白人之间的跳舞不是一回事,”她继续说道,“不过我还是得同意戴维森先生的说法,他不能理解一个丈夫怎么能容忍妻子被搂在别的男人怀里,就我而言,自从结婚之后我就没再跳过一步舞。但这边的土著舞蹈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们跳的舞本身道德败坏不说,也直接导致道德败坏的其他行为。不过,感谢上帝,我们把跳舞消灭了,我想我可以说,在我们的教区八年来没有人跳过舞。”迈克菲尔太太走过来的时候,船正好入了港口,转了个急弯,缓缓地朝码头靠去。这个港口虽被陆地围拢,但极为宽阔,容得下一个舰队,四周围青山立起,直插云霄。就在船只进出的口子不远,是总督的宅邸和花园,星条旗慵懒地垂在旗杆上。他们还经过了两三个精致的小木屋,一个网球场,终于到了码头和仓库边上。戴维森夫人指着那艘离他们几百码远的纵帆船,说她和戴维森先生就要坐那艘船去阿皮亚。岸上还聚起了一群喧闹的土著,他们从岛上各处赶来,有的只是为了看热闹,有的是跟接着要去悉尼的船客做买卖,虽然急切但都很和善,他们带来了菠萝、大堆的香蕉、塔帕布、用贝壳和鲨鱼齿做的项链、“卡瓦”[原文kava,在波里尼西亚语中本意为“苦”;当地饮料,用卡瓦胡椒的根捣碎和水饮用,入口有麻痹、醉酒感]碗和打仗时用的小舟的模型。刮了胡子的美国士兵,都看上去整饬得很干净,一脸诚恳地走在土著人之间。岸上还有一小队执勤人员。等行李搬上岸的时候,迈克菲尔和戴维森夫妇观察着岸上的人群。迈克菲尔医生注意到,当地的孩子和男青年似乎都得了雅司病[经皮肤接触感染雅司螺旋体发生的疾病,皮肤损伤很像梅毒,主要流行于热带地区],他们身上的疮口像是暂时不再恶化的溃疡。他还看到几例象皮病[由丝虫引起的人体寄生虫病,常出现手臂、腿脚或生殖器严重水肿,皮肤变厚],是头次见到,作为一个医生眼睛都亮了。这些人要么吊着特别粗重的手臂,要么拖着一条畸形到可怕的腿。不论男女,他们都穿“拉瓦拉瓦”[原文lava-lava,萨摩亚语中原意即“衣服”,指土人所穿的印花布短围裙]。“这种服装太伤风败俗,”戴维森夫人说,“戴维森先生觉得应该立法禁止这种衣服。一个人什么都不穿,只是在裆部裹一条红色的棉布,你要他如何建立美德?”“但它很适合这里的天气啊。”医生说着抹去了自己头上的汗。上了岸之后,虽然还是清晨,但热力已经让他们难以忍受。周围都是山,帕果帕果一丝风都吹不到。“在我们那些岛上,”戴维森夫人用她刺耳的高音继续说道,“我们可算是消灭了‘拉瓦拉瓦’。的确还有几个老年人在穿,但仅此而已。女人都穿上了罩袍,男人都穿裤子和背心。我们刚来的时候,戴维森先生在一份报告里写:只要不是每个十岁以上的男孩都穿上裤子,这里的岛民就永远谈不上彻底地接受了基督教。”重重的乌云飘进港口来,戴维森夫人用她禽鸟一般的眼神瞥了几眼。有几颗雨点落下来了。“我们最好避避雨。”她说。他们和人群一起躲到了一个用瓦楞铁建的大棚屋下面,看外面渐渐变成瓢泼大雨。过了一会儿,戴维森先生也来了。旅途之中他对迈克菲尔也很客气,但不像妻子那般喜欢交际,大部分时间就自己读书。他是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抑郁的人,你感觉他的谦恭多礼只是作为一个基督徒强加给自己的职责,但本性上其实很疏远,甚至有些孤僻。他的长相也不太寻常。瘦高个子,四肢也不短,关节处似乎只是松松垮垮地连着,颧骨奇高,脸颊凹陷,而因为这副枯槁的长相你会惊讶他的嘴唇倒那么饱满肉感。他头发留得很长。眼窝很深,大大的黑眼睛里藏着悲情。手指又粗又长,形状也好看,莫名让人觉得他很有力量。但他最显眼的是你觉得他体内似乎压抑着火焰,这既让人印象深刻,却也感到不安。他这种人是不可能跟别人亲近的。他带来了坏消息。当地传起了麻疹,这个病在岛上常常致命,本要送他们的那艘纵帆船上就出了事。那个染医院隔离起来了,但阿皮亚那边发了电报,不允许这条船进入他们的港口,最起码要先确定船上的其他人都没有得病。“这样的话我们最起码要在这儿待十天。”“可是阿皮亚那边急需我过去啊。”迈克菲尔医生说。“那也没办法。要是船上没有新的病例,白人可以乘纵帆船先走,但所有的当地人都要三个月之后出行。”“这边有旅馆吗?”迈克菲尔太太问。戴维森呵呵一笑。“那倒是没有。”“那我们怎么办呢?”“我刚刚一直在跟总督商量。海边一个做买卖的人有房间出租,我提议等雨停了我们就过去,看看有什么办法。要舒服这两天已经不可能,有张床,有个屋顶,那就已经是谢天谢地的事了。”但雨始终不见停,他们后来打着雨伞、套上雨衣还是出发了。那算不上什么城镇,不过是凑在一起的几座公家的房子,一两家商铺,然后就是在后面的椰树、大蕉中间,散布着几家当地人的屋子。他们要找的地方从船坞走过来只需要五分钟。两层楼的木板房,一楼有门廊,二楼有露台,都很宽敞,屋顶也是用瓦楞铁做的。房子的主人是个混血儿,名字叫霍恩,他的妻子是当地人,身边围着一圈棕色皮肤的小孩。临街他有个店铺,卖罐头食品和棉花。霍恩带他们看房间,几乎就是毛坯。迈克菲尔夫妇的那间里,只有一张磨损严重的床、一顶破旧的蚊帐、一把摇晃的椅子和一个脸盆架子。他们左右看看,心情沉重。雨水还是不停地泼下来。“我只把我们需要的东西拿出来。”迈克菲尔太太说。她在给一个手提箱开锁的时候戴维森太太进来了,后者依旧干练机警,凄凉的环境似乎对她毫无影响。“要是你相信我的话,现在就该拿出针线把蚊帐补起来,”她说,“否则晚上你压根别想睡觉了。”“这里晚上蚊子很厉害?”迈克菲尔医生问道。“现在正是它们猖獗的时候。你要是在阿皮亚被邀请到总督府参加派对,你会发现女士都用枕套把她们的……把她们的下肢给套起来了。”“我多希望这雨能稍微停一会儿啊,”迈克菲尔太太说,“要是有太阳,我至少心情好些,这地方也不会感觉那么糟糕了。”“哦,要是盼太阳,那你可能要等好久。帕果帕果大概是太平洋上雨水最多的地方了。你瞧,那些山,还有这海湾,都会把水引下来;再说到了这个时节,也的确是雨季。”她的眼神在迈克菲尔和他妻子之间转了转,看他们在屋子里站到哪里都不自在,像是无处可去的魂灵。戴维森太太撇了撇嘴。她明白照管这对夫妻的责任又落到了自己身上。懒散的人本身让她很看不惯,但是她天性使然,总手痒要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这样吧,你把针线给我,我替你把蚊帐补了,你可以继续开箱整理东西。一点钟吃午饭。迈克菲尔医生,你最好自己去码头看看,让他们把你的行李放到一个干燥的地方。你也知道这些当地人都爱胡来,很可能你的东西都一直在被风吹雨淋的。”医生套上雨披下楼。霍恩先生在门口聊天,旁边是他们那艘船的舵工和一个二等舱的乘客。那个乘客迈克菲尔在船上见过几次。舵工是个佝偻着的小个子,全身污秽不堪,迈克菲尔走过的时候他朝医生点了点头。“医生,这麻疹的确是烦人啊,”他说,“我看你也安顿好了。”迈克菲尔医生心想这人倒有些自来熟,但他也生来怕事,不太会觉得别人冒犯了自己。“是的,我们在二楼租了个房间。”“汤普森小姐会和你们一起去阿皮亚,所以我就把她带过来了。”舵工用大拇指指着身边的一位女子。她可能二十七八岁,微微有些胖,虽能说漂亮,但漂亮得嫌俗气。一条白色的连衣裙,一顶白色的大帽子。她还穿了双打光加亮的山羊革长靴子,白纱长袜包裹着的肥肉从靴子口溢了出来。她朝迈克菲尔医生友好地笑了笑。“这家伙想讹我,这么个小破房间要收我一块五美金。”她的嗓音有些粗哑。“乔,都跟你说了,这是我朋友,”舵工说道,“超过一美金她拿不出来,你就这个价收下她得了。”店主身体发福,显然处事很圆滑,他微微笑了一下。“好吧,斯万先生,既然你这么说了,我想想办法。我去跟太太商量一下,如果可以打折我一定帮你这个忙。”“别跟我来这套,”汤普森小姐说,“现在就得把这事儿定了。那个房间就是一美金,再加一个子儿你都别想。”迈克菲尔医生笑了,很欣赏这姑娘讨价还价时放肆的样子。他自己从来都是别人要多少就给多少,宁可吃亏也不肯砍价的。那老板叹了口气。“就这样吧,就算给斯万先生面子。”“这才是句实在话,”汤普森小姐说,“快进来喝口酒吧。斯万先生,要不你把我那个旅行箱带上来吧,我里面有很棒的黑麦酒。医生你也一起来吧。”“呃,我就不来了吧,多谢你,”他回答道,“我刚是想下去看看我们的行李怎么样了。”他走出大门,步入雨中。雨帘从港口的方向一片片扫来,对面的海岸已经模糊不清。路上碰到两三个当地人,撑着巨大的雨伞,身上只穿着拉瓦拉瓦,可走路很优雅,腰板挺直,不匆不忙的。他们经过时冲他微笑,用奇怪的口音跟他打招呼。他回来的时候快要开饭了,饭菜都已经备好在客厅里。这个房间肯定本来就不是用来生活的,只为了看上去气派,所以有种陈腐、悲凉的氛围。周围一圈的墙壁上都细心装饰了花纹绒布,房顶中心吊着一个镀金的枝形吊灯,外面用黄色的棉纸包着防苍蝇。戴维森没有来。“我知道他去拜访总督了,”戴维森太太说,“估计是留他吃晚饭了。”一个当地的姑娘给他们上了一份炸牛肉饼,又过了一会儿,老板自己上来,看客人们是否还缺什么东西。“这么说的话,霍恩先生,我们这里又多了一个住客。”迈克菲尔医生说。“她占了一个房间,仅此而已,”店主回答,“她伙食是自理的。”他讨好地看着两位女士。“我把她安排在楼下,这样就不会影响到你们了。”“是船上的乘客吗?”迈克菲尔太太问。“是的,夫人,她是二等舱的,要去阿皮亚。那儿有个出纳的位置在等她。”“这样。”等老板走了之后迈克菲尔说:“她要是发现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恐怕不会高兴吧。”“要是她是从二等舱来的,我觉得这还是最好的安排。”戴维森夫人回答。“我还不知道到底是哪个人。”“舵工把她带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她的名字是叫汤普森。”“是不是昨晚跟舵工跳舞的那个女人?”戴维森夫人问道。“肯定是她了,”迈克菲尔太太说,“我当时就在猜她是什么样的人,看上去可有些不检点。”“没有一点点正经人家的样子。”话题于是就转到了其他地方,晚餐用毕,因为早上起得早,他们就道了个别,上床睡觉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虽然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云也很低,但至少雨停了,他们便沿着美国人绕着海湾建的公路散步。他们回到住处,碰到戴维森也刚刚回来。“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半个月,”他怒气冲冲地说,“我和总督争了好一会儿,可是他说一点办法也没有。”“戴维森先生只是着急回去工作。”他妻子说道,焦虑地看了他一眼。“我们离开快一年了,”他说,沿着游廊来回踱着,“本来传教团管着当地的牧师,我太担心这段时间他们会有所放松。他们都是好人,我可不愿说他们一句坏话,都是敬畏上帝的虔诚的真正基督徒——很多英国国内的所谓基督徒和他们一比都得脸红——可他们就是太懒散。一回两回他们还能坚持立场,可久了便不行了。让这些人管理当地的牧师,不管表面上看起来有多可靠,最后你还是会发现有些陋习重又滋长起来了。”戴维森先生只是站在那里,他又高又瘦,苍白的脸上一双大眼睛炯炯发光,只看一眼,就能让人心生敬畏。他动作之激烈,声音之低沉有力,也显出他的诚挚。“肯定有一大堆的工作等着我去完成。我行事最干脆。一棵树要是坏了,就砍掉扔到火里去。”下午茶是他们最后一顿饭,用过便到了傍晚,他们坐在局促的客厅里,女士们在忙着,迈克菲尔医生抽着烟斗,传教士大谈自己在岛上的工作。“我们刚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根本不知罪孽为何物,”他说,“十诫他们一个接一个轮番着违背,而且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我想,把罪孽感灌输给当地人就是我工作之中最难的部分了。”迈克菲尔夫妇之前就知道戴维森先是在所罗门群岛传教五年,然后才遇到了自己的妻子。戴维森太太之前在中国传教,两人都休假时去波士顿参加一个传教士的集会,便认识了。结为夫妇之后,教会就把他俩派到这些岛屿之上,辛勤布道至今。在和戴维森先生一次次聊天的过程中,有一件事总熠熠生辉,让人瞩目,那就是他百折不回的勇气。他是负责治病救人的传教士,随时随地会被召唤至群岛中的任意一个。雨季的太平洋波涛汹涌,即使捕鲸小艇也不安全,而他出诊的那条小舟,则更是危险。但岛间一旦有病情或事故,他从来没有丝毫犹疑。有十几回他要整夜从船里往外舀水才活下命来,不止一次戴维森夫人认定丈夫已经葬身大海。“有时候我求他不要去,”她说,“或者至少等天气稳定一些,但他从来都不听。他很固执,一旦拿定了主意,什么都动摇不了他。”“如果我自己都不敢把自己托付给主,我如何要求当地人这么做呢?”戴维森高声说。“而且我不害怕,真的不害怕。那些当地人知道,如果他们遇到了麻烦,向我求助,只要人类能办到,我就一定会赶去的。你以为我为主尽力奔波的时候他会抛弃我吗?狂风都是听他号令而起,巨浪滔天,那也是主的意思。”迈克菲尔医生是个怕事的人,壕沟上方的兵火呼啸他从来没有适应,在前方的绷扎所动手术,他为了控制自己抖动的手,满头大汗从眉头淌下来,甚至连眼睛都模糊了。他看着这个传教士有些不寒而栗。“我多希望我自己也能说一句,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他说。“我多希望你能说一句,你相信上帝。”对方反驳道。但不知为何,传教士的思绪回到了当年他和妻子刚刚到海上的时候。“有时候我和戴维森夫人看着彼此,泪水就从我们脸颊上滚落。我们忘我地工作,不分昼夜,但似乎毫无成果。要是没有她我不知道我能干成什么。每每我觉得灰心丧气,快要绝望的时候,是她给了我勇气和希望。”戴维森夫人只低头看着手上的针线,瘦削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她的手抖了抖,知道自己此时开口会失态。“没有人能帮我们。我们和自己的同胞相隔千万英里,被孤独和黑暗包围。当我颓丧和疲惫的时候,她会将自己手头的工作放到一边,读《圣经》直到宁静平和重新降临在我身上,就像睡意降临在婴孩的眼睑。然后她会合上书说:‘我们会从他们自己手中拯救出他们。’我对上帝的信念又重新强大起来,我会说:‘是的,有上帝的帮助,我会拯救他们的。我一定要拯救他们。’”他走到桌前,仿佛那是教堂的讲经台。“你要知道,他们道德上的败坏是与生俱来的,很难让他们明白自己的罪孽。我们得把他们最出乎本性的举动定为罪孽。不仅通奸、说谎和盗窃是罪孽,暴露身体、跳舞、不来教堂也是罪孽。我让女孩袒露胸部成为罪孽,让男子不穿裤子也成为罪孽。”“这怎么做得到?”迈克菲尔医生问道,不无惊讶。“我制定了一套罚款的规则。很显然要让这些人明白一些行为是罪孽,那就必须惩罚犯错的人。他们不来教堂我罚款,跳舞我罚款,衣衫不整我也罚款。我有一张价目表,每一项罪孽都有代价,要么是钱,要么是劳动。最终我让他们懂得了这些道理。”“要是他们不肯付钱呢?”“怎么可能?”传教士反问。“要和戴维森先生唱反调可需要勇气。”他妻子抿着嘴唇说。迈克菲尔医生看着戴维森,眼神里有些顾虑。刚刚听到的话让他震惊,但他想不好是否要把自己的质疑说出来。“你们不要忘了,我是只有到了最无可奈何之时,才会将他们逐出教堂。”“他们介意吗?”戴维森淡淡一笑,轻轻地搓起手来。“这样他们就不能卖干椰子仁了,是渔民的话就得全部上缴他们的收获。所以这基本就意味着断了他们的生机,你说他们介不介意?”“跟他说说弗雷德·奥尔森。”戴维森夫人说。传教士的目光像是被点燃了,停在迈克菲尔医生的身上。“弗雷德·奥尔森是个丹麦来的生意人,到这些岛上也有年头了。在做买卖的人中间,他算是有钱的,我们到的时候他自然不太高兴。你也可以想见,之前他一定为所欲为。他跟当地人买干椰子仁,想付多少就付多少,还常用威士忌和其他货品抵债。他娶了个当地的姑娘,但极为不忠。还有酒瘾。我曾给他机会让他改过,但他没有接受,还取笑我。”戴维森最后几个字越说越低沉,然后沉默了一两分钟。无声中都是杀气。“仅仅两年时间,他就潦倒了。他用四分之一个世纪积攒起来的财富荡然无存。是我让他破产的,最后他没有办法,只能像个乞丐一样来找我,求我把他送回悉尼去。”“你应该看看他当时来找戴维森先生时候的样子,”传教士的妻子说道,“他之前是个强壮的男人,虎背熊腰,长得挺神气,声音也洪亮,但那时候他整个人几乎小了一半,而且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好像突然变成了个老头。”戴维森似乎另有所思,望着窗外的夜色。雨又在下了。突然底下传来了什么声响,戴维森转过来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妻子。那是楼下的留声机响起一首随性的曲子,声音又大又刺耳。“那是什么?”他问。戴维森太太将自己的夹鼻眼镜又推得更稳当一些。“有个二等舱的乘客租了一个房间。我猜就是她弄出来的。”他们安静地听着,很快又传来了跳舞的声音。然后音乐停止了,他们听到酒瓶的木塞飞出,隐隐传来的聊天声也活跃起来。“想必是她和船上的朋友在开告别派对,”迈克菲尔医生说,“船十二点就开了,没错吧?”戴维森没有理会,看了一眼手表。“你好了吗?”他问自己的妻子。她站起来,将手上的活收了起来。“好了,我也觉得差不多了。”她回答。“现在睡觉也太早了吧?”医生说。“我们还有好多书要读,”戴维森夫人解释道,“不管在哪,我们晚上睡觉之前都要读一章《圣经》,还要配合评注仔细讨论。这对头脑都是很好的训练。”两对夫妻互相道别。迈克菲尔医生和太太独自坐在客厅里,有两三分钟没有开口。“我觉得我得把牌拿过来。”医生终于说道。迈克菲尔太太有所顾虑地看着他。和戴维森夫妇聊天多了,总有些不自在,可她也不愿跟丈夫说牌还是别打了,怕传教士夫妇会突然回来。她看着迈克菲尔医生把牌拿来,自己玩起了接龙,心里隐约有些负罪感。楼下寻欢作乐之声仍在继续。第二天雨总算停了,迈克菲尔夫妇想到无论如何要在帕果帕果消磨掉半个月的时间,只好尽力找些有趣的事情来做。他们去了码头,从自己的箱子里拿了几本书出来。医院的主刀大夫,还陪他巡了一回房。他们去总督那里留了张名片。路上还碰到汤普森小姐。医生脱帽致意,对方就用她那欢快的嗓音喊道:“医生早上好。”她的穿着和前一天没什么两样。白色的连衣裙,亮闪闪的白色高跟靴子上端箍着自己粗胖的小腿。她在这海岛的风光中显得很突兀。“我忍不住得说,这女孩的穿着不是很得体,”迈克菲尔太太说道,“在我看起来她真是特别的粗俗。”等他们回到住处,汤普森正在游廊上和老板的一个黑人孩子玩耍。“跟她说两句话吧,”迈克菲尔医生在他妻子耳边说道,“她在这边完全是一个人,总避开她似乎不太友好。”迈克菲尔太太很怕生,但习惯了听从丈夫的意思。“我们好像是住在同一处的。”她笨拙地上前搭话。“困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乡下地方,糟透了,是吧?”汤普森小姐回答道。“他们还说能弄到这么个小屋子是我运气。有些人甚至住到当地人的家里去了,我是肯定受不了的。我想不通他们怎么会连个旅馆都没有。”她们又聊了几句。汤普森小姐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大,明显聊得正起劲,但迈克菲尔太太闲扯的话会得少,没一会儿就说:“那好,我和我丈夫该上楼了。”下午他们正坐着用茶点,戴维森进来的时候说:“楼下的那个女人请了两个水手坐在她房间里。我在想她是怎么认识这些人的。”“她也没资本挑三拣四啊。”戴维森太太说。一天无所事事之后他们都很累。“要是得这么熬两个礼拜,我真不知道结束的时候我们会是什么心情。”迈克菲尔医生说。“唯一的办法是给不同的活动分配好时间,”传教士回答,“我会预留好几个小时学习,几个小时运动,风雨无阻——雨季的时候刮风下雨你绝对不能在意——还有几个小时用来娱乐。”迈克菲尔医生质疑地看着传教士,戴维森的日程表让他莫名沮丧。今天又是炸牛肉饼,似乎这里的厨子只会这一个菜。楼下留声机又响起来了。戴维森乍听到时哆嗦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几个男人的声音飘了上来。汤普森小姐的客人跟着一首有名的曲子唱了起来,没过多久楼上也听到了她的声音,又粗又响。底下呼喊声、欢笑声不绝于耳。楼上的四个人试图聊天,但忍不住去听那些酒杯碰击和椅子拖动的声音。显然又多了几个人,汤普森小姐是开了个派对。“我想不出来她是怎么塞下这么多人的。”迈克菲尔太太突然打断了传教士和妻子的医学讨论。这句话透露了迈克菲尔太太的心思在哪里。虽然戴维森一直在谈论科学问题,但脸上的一记抽搐证明了他也牵挂着同一个方位的事情。医生无精打采正在讲述佛兰德斯战场上的经历,戴维斯突然站了起来,大喝了一声。“你怎么了,阿尔弗雷德?”戴维森太太问。“肯定啊!我怎么会现在才想到?她是从伊维雷出来的。”“不可能吧。”“她是在火奴鲁鲁上船的。很明显是这样。她现在把生意做到这儿来了。就在这个屋子里。”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怒不可遏。“伊维雷是什么地方?”迈克菲尔太太问道。戴维森阴沉的眼睛转向她,声音都骇人地颤抖起来。“这是火奴鲁鲁的毒瘤。红灯区。我们文明的污点。”伊维雷在城市的边缘。你从港口边的一条小道穿进去,在黑暗中一直往前走,还要跨过一座摇摇晃晃的小桥,最后你发现自己到了一条满是车辙和坑陷的废路,周围突然亮堂起来。路两边都是停车的地方,一个个酒馆都亮得俗丽,里面传出嘈杂的机械钢琴声。你还能见到理发店和卖烟草的人。空气中有种骚动,你可以闻到对快乐的期待。这条路把伊维雷分成了两半,你到了地方不管朝左朝右拐都是一条窄巷,那里一排排都是小平房,建得就很干净,还仔仔细细都刷了遍绿漆。屋与屋之间的小路又宽又直,整块区域的规划就如同一座花园城市,那种体面的复制之感,那种规则和整洁,都让人觉得既滑稽又可怕,因为对爱的追求从未像此刻这般系统和有序。这些小路上难得有盏路灯,要不是小屋窗口的光,很多地方大概就一片漆黑了。男人到处瞎走瞎看,女子就坐在窗口,要么读书要么做些针线活,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在意外面的过路人。男人和屋内的姑娘一样,来自四面八方。有些就是美国人,可能是港口里停的船上的水手,应募从军的炮艇兵,或者是驻扎在岛上的士兵,黑人白人都有,醉得都不轻。有些是日本人,总喜欢三三两两地走,有些是穿着长袍子的夏威夷人、中国人,还有戴着滑稽帽子的菲律宾人。他们都不说话,气氛压抑。欲望是哀伤的。“这是太平洋上最臭名昭著的丑闻,”戴维森咬牙切齿地喊道,“传教士们闹了很多年,当地的报界才加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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