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作品
“气韵生动”不仅是中国传统美学的重要概念或命题,[1]而且获得了广泛的国际传播,甚至有可能对发源于欧洲的现代美术及其理论产生过一定的影响。考察“气韵生动”的本义、它在欧美的传播和解读、以及它在国内的现代转型,有助于我们理解美术和审美观念的跨文化传播的特殊性,进而理解审美现代性的复杂性。[2]
一
“气韵生动”是中国现代美学家喜欢讨论的主题,邓以蛰、宗白华、滕固、马采等美学家和艺术学家,都有重要的论述。中国现代美学家为何对“气韵生动”情有独钟?随着研究的深入,我们发现:“气韵生动”之所以成为二十世纪中国美学讨论的话题,可能并非源于中国现代美学家的研究。中国现代美学家对于“气韵生动”的阐发,很有可能受到了外国汉学家和美术史家的研究的影响。
众所周知,二十世纪初,中国美学家的主要任务是引进西方美学。用西方美学的视野来审视中国传统艺术,看见的多半是自己的不足。这是不难理解的。例如,王国维在发表于年的《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中,就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呜呼!我中国非美术之国也!一切学业,以利用之大宗旨贯注之。治一学,必质其有用与否;为一事,必问其有益与否。美之为物,为世人所不顾久矣!故我国之建筑、雕刻之术,无可言者。至图画一技,宋元以后,生面特开,其淡远幽雅实有非西人所能梦见者。诗词亦代有作者。而世之贱儒辄援“玩物丧志”之说相诋。故一切美术皆不能达完全之领域。美之为物,为世人所不顾久矣!庸讵知无用之用,有胜于有用之用者乎?以我国人审美之趣味之缺乏如此,则其朝夕营营,逐一己之利害而不知返者,安足怪哉!安足怪哉![3]
尽管王国维感叹“中国非美术之国”,但是他在讲到绘画时仍然多有肯定,尤其是看到了中国绘画淡远幽雅的境界是西方人难以企及的。王国维能够得出这样的看法,可见他对于中西绘画的特征的把握已经相当深入。王国维并非特例。对于中国绘画的推崇,构成二十世纪初西学东渐潮流中的独特景观。对此,邓实在他与黄宾虹合编的《美术丛书》“原序”中有更加清晰的说明:
自欧学东渐,吾国旧有之学遂以不振。盖时会既变,趋向遂殊。六经成糟粕,义理属空言。而惟美术之学,则环球所推为独绝。言美术者必曰东方,盖神州立国最古,其民族又具优秀之性,故技巧之精,丹青之美,文艺篇章之富,代有名家以成绝诣,固非白黑红棕诸民可与伦比,此则吾黄民之特长而可以翘然示异于他国者也。(邓实2)
邓实的文字写于年初,比王国维发表《孔子之美育主义》晚了七年。在这七年期间,西方美术的确发生了重大变化。对于中国绘画的重视,有可能受到西方美术巨变的影响。诚如邓实所言,他对中国美术的重视,受到了国外的推崇的影响。能否说七年前的王国维也受到类似的影响?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王国维在年对于中国绘画的优越性的认识,受到了海外推崇中国绘画的影响。因为邓实文章中提到的海外推崇中国美术的盛况,尤其是落实到绘画上,也只是二十世纪初期的事情。尽管从十八世纪开始,中国美术就传播到了欧洲,赢得了欧洲人的热爱,刮起了著名的“中国风”,但是,中国绘画却是最晚才得到欧洲观众的认可,时间差不多就在年前后。对于西方人为什么较晚才认识到中国绘画的价值,英国诗人见美术批评家宾庸(LaurenceBinyon,年-年)在年发表的《一幅四世纪的中国绘画》一文中,做出了这样的解释:
劳伦斯·宾庸(LaurenceBinyon)
欧洲人对于中国绘画的看法,主要由一些一般性的误解构成。最近几个世纪,中国的陶瓷、青铜器和刺绣,在西方获得了不错的理解和研究。然而,只要谈到绘画,一个流行很广的观点是:中国美术的唯一价值,就是给日本美术提供了一个粗略的基础或起点。日本绘画一直被认为而且还在继续被认为是东方最卓越的绘画。[……]这的确是真的,到处都有大量的“中国绘画”,它们在拍卖行卖出了一定的价钱,也在一定范围内得到赞赏。但是,如果说这些作品就是真正的中国美术,那就完全受骗上当了。它们是按照想象中的欧洲风格制作出来的,用来满足西方人的趣味。真正的中国绘画则完全不同。不过,要对它作出真正的判断,我们必须回溯很长的历史。[……]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们学会观看中国绘画的杰作,而不是一上来就想把它们烧了了事,我们就会寻求来自中国本土的鉴赏家的知识。日本人的趣味跟中国人不同;因此某些在这个岛国收获名声和受到尊崇的画家,在中国大陆却不受待见,反之亦然。翟理斯(Giles)教授即将出版的中国美术史,将给我们带来中国传统的本土看法。(Binyon,“aChinesePainting”39-40)
从上面摘译的文字可以看到,欧洲人之所以较晚才认识到中国绘画的价值,源于一系列错误看法的蒙蔽。首先,西方人是通过日本人了解中国绘画的,进而把中国绘画看作日本绘画的源头。根据西方流行的进步历史观,后起的日本绘画一定胜过早先的中国绘画。其次,西方人一直把中国东南沿海一带生产的外销画当作中国绘画,他们根本就没有接触到真正的中国绘画。由于批量生产的外销画在技法、趣味和品质上都乏善可陈,西方人不重视“中国绘画”是情有可原的。再次,西方人都是通过日本人的介绍来了解中国绘画,中国本土关于绘画的看法还没有传播到欧洲去,而日本人关于中国绘画的看法并不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趣味,通过日本人的介绍而了解到的中国绘画也不是一流的中国绘画。由于有这样一些错误的认识,尽管欧洲人很早就能欣赏中国的陶瓷、青铜器、刺绣等,但是在宾庸看来,直到他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欧洲人还没有学会欣赏中国绘画。他希望翟理斯的著作的出版,能够有助于西方人学会按照中国本土的看法来欣赏中国绘画。宾庸这里提到的翟理斯关于中国美术的著作,就是年出版的《中国绘画艺术史导论》(AnIntroductiontotheHistoryofChinesePictorialArt)。
如果宾庸和邓实二人的说法可信,那么所谓海外的中国美术热,尤其是就欧洲人赏识中国绘画来说,只不过是年至年之间的事情。王国维在年发表的文章中对中国绘画的优越性的认识,有可能源于他自己的感受;也有可能源于其他渠道的影响,例如日本学者的影响。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尚待考证。
弗朗索瓦·布歇(FrancoisBoucher,-)《中国庭园》
二
在《中国绘画艺术史导论》中,翟理斯介绍了谢赫的“六法”,他把“六法”翻译为:“(1)rhythmicvitality,(2)anatomicalstructure,(3)conformitywithnature,(4)suitabilityofcolouring,(5)artis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