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隆溪东西方比较文学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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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方比较文学的未来

张隆溪,香港城市大学比较文学与翻译讲座教授,欧洲科学院外籍院士,瑞典皇家科学院院士,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会长

原载《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年第1期

“欧洲中心主义”既是比较文学早期欧美学者对学科“跨语”“多语”属性的清醒认识和学术自律,也暗中滋长了莫瑞蒂和卡桑诺瓦等当代欧美学者构建世界文学系统时的价值偏见。这种偏见在东西方均有存在,它表现为以自身文化传统为独特而优越的源头,视他者文化为边缘和低等,甚至直接无视、放弃与他者建立情感联系和伦理共鸣,从而中断了对泰戈尔所呼吁的“普遍人性”的总体式追寻。与此民族中心主义观念并行不悖的是当代西方学术研究中对共同人性的避而不谈,转而追求库恩之“不可通约性”、德里达之“差异”,通过强调差异,进而在东西方语言文化交流中制造出福柯之“异托邦”“不可译性”以及对东方人、西方人、亚洲人的刻板印象和笼统定义。然而,东西方哲学家孟子、辛格尔、拉科夫等人在道德原则、人性善恶、哲学论证方式上的不期而遇和殊途同归,也再次为不同文明之间的同情和理解打开了无限可能性的大门。30多年前,克劳迪奥·纪廉、艾田朴呼吁打破“欧洲中心主义”并践行东西方比较的世界主义理想。如今,面对着地球上紧张的政治局势、不断升级的军事冲突和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理解的缺乏,一种超越东西方差异的跨文化理解势在必行。它不但是东西方比较文学研究之未来,更是美好世界期许到来之前提。

关键词

东西比较研究;世界文学;普遍人性;欧洲中心主义;(不)可译性

作为一门人文学科的比较文学首先建立于19世纪的欧洲,大概一直到20世纪最后10年,它基本上是欧洲或欧美学术研究的专属领域。这并不是否认世界其他地区的文学研究者们也积极参与了比较文学研究,更不是忽略东方和南美许多国家或地区,如印度、中国、韩国、日本和巴西等地比较文学学会的蓬勃发展和丰硕成果。这也不是忽视许多学者和国际比较文学学会(ICLA)这样的国际学术组织的真诚努力,他们都希望摆脱欧洲中心主义的局限,促进真正全球范围内的比较。在此,笔者要向那些在年代和年代就大力提倡和鼓励东西方比较的前辈学者们致敬,特别是我无缘识荆的法国学者艾田朴(RenéEtiem-ble),还有笔者的故友至交佛克马(DouweFokke-ma)、迈纳(EarlMiner)、纪廉(ClaudioGuillén)和欧阳桢等诸位先行者。因此,笔者说比较文学直到不久之前都一直是“欧洲或欧美”学术研究的一个领域,并不仅仅是负面的意思,也并没有用“欧洲中心主义”这样的字眼来批评西方人的狭隘和偏见,或者抗议西方人自以为是的优越感。笔者纯粹是在描述一个事实,那就是比较文学研究最有影响的学术著作,几乎无一例外都只讨论欧洲或西方文学。例如,奥尔巴赫(ErichAuerbach)、库尔逑斯(ErnstRobertCurtius)、韦勒克(RenéWellek)、列文(HarryLevin)、弗莱(NorthropFrye)、凯慕德(FrankKermode)以及彼得·布鲁克斯(PeterBrooks)等人的著作。达到那个层次、有那种声誉和影响的学术著作,几乎很少讨论欧洲传统之外的任何文学。比较文学在传统上一贯强调驾驭语言的能力,一定要从原文去研究文学作品,所以大多数西方学者都集中探讨欧洲语言背景下的文学作品,也就不足为奇。这恰好说明,他们做学问相当自律、十分严谨。

不过,在世界不同国家和不同文学传统之间,的确存在着经济力量、政治影响和文化资本不平衡的现象,也的确有西方优越感之嫌。这种优越感也许不自觉地反映在所谓世界系统理论当中,这种理论认定西方为中心,非西方为边缘。一些文学研究者,尤其是莫瑞蒂(FrancoMoretti)和卡桑诺瓦(PascaleCasanova),就采用这一范式来讨论世界文学。卡桑诺瓦讨论她所谓“文学的世界共和国”(larépubliquemondialedeslettres),颇受学界赞赏,但她所理解的世界文学空间之形成,却显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欧洲中心主义偏见。在她看来,世界文学史开始于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但很快就在法国建立起中心。随着欧洲列强在19世纪向外扩张,后来非洲和亚洲又在20世纪去殖民化,文学观念也逐渐散布到世界其他地区。卡桑诺瓦说:“随着去殖民化进程,非洲、印度次大陆和亚洲诸国才终于要求获得文学合法存在的权利。”[1](P11)换言之,20世纪之前,在“非洲、印度次大陆和亚洲”,根本就没有可以在世界上称之为文学的东西。这里表现出的观点过度倾向于现代和西方,无视亚洲和非洲等非西方文学传统,甚而也忽略了欧洲的古典文学和文化传统。卡桑诺瓦特别强调巴黎是“文学的世界共和国”之首府,且宣称她以巴黎为文学空间的中心,乃是基于历史事实。她说:“宣称巴黎为文学之首府,并非高卢中心主义的影响,而是细致的历史分析的结果,这种历史分析显示出,文学资源在几个世纪里不同寻常地集中在巴黎,便逐渐使它得到普遍承认为文学世界的中心。”[1](P46-47)然而,世界历史绝非始自欧洲文艺复兴,有多个政治和文化中心的整个世界,也远远大于巴黎或法国的版图。欧洲之外还有其他文学和文化资源中心,例如波斯和奥斯曼帝国,还有早在欧洲文艺复兴之前,就在东亚担当中心的汉、唐帝国,卡桑诺瓦对此不可能毫不知情。为什么她那“细致的历史分析”对这些都视而不见,像盲眼人一样,对欧洲之外广阔的文学世界全然无知呢?这未免太令人失望了,却也证明欧洲中心主义在今天仍然是一个问题,我们仍然需要不断批评这种“井底之蛙”式的偏见和谬误。

其实,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大部分时候比较文学不仅仅是欧洲或欧美的天下,而且在有些情形下还是欧洲中心主义的,恐怕现在仍然如此。然而,作为一个比较学者和亚洲学者,笔者并不只是谴责欧洲中心主义,而是要谴责一切民族中心主义。还应该补充一句,即在任何一个国家里,思想狭隘的人都会以为自己的文化传统独特且优越,自我中心主义几乎是与生俱来、无处不在,不仅西方有,东方也有。但人类之优越,恰恰在于我们都有能力了解我们自己所居一隅之外的广阔世界,超越自己的局限、狭隘和孤陋寡闻;我们都可以知己知人、取长补短,消除自己民族中心主义的偏见。这正是我们可以从印度杰出作家和伟大诗人泰戈尔那里学到的弥足珍贵的价值观。在发表于年有关世界文学的一篇文章里,泰戈尔一开头的话就掷地有声:“我们自己所有的一切能力,其存在之唯一目的都在于与别的人建立联系。只有通过这种联系,我们才成为真实的自我,也才能达到真理。否则,说‘我是’或‘什么东西存在’,都毫无意义。”[2](P48)在泰戈尔看来,人不是孤立存在的个体,其本性就注定了要与别的人形成联系。他用极具诗意的语言描述人的灵魂如何寻求他人,以实现自我的愉悦和圆满,而利己之心和虚荣心却勾结起来,阻碍“人的灵魂之自然追寻,使其不能畅通无阻地观照人性之完美。”[2](P49)人生在世,不能不做平淡乏味的日常工作来满足基本需求,只有文学能纯粹而酣畅淋漓地表现“人性之完美”,因为“人生中高尚而永恒的一切,超越人之基本需求和劳作的一切,都自然呈现于文学,自动塑造出人类更伟大的形象。”[2](P54)对泰戈尔说来,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提供了理想的途径,可以把我们从乡野狭隘的观念中解救出来,与他人形成联系,于是他呼唤我们超越民族中心主义的偏见。他说:“现在已经是时候宣称我们的目的是要摆脱乡野的偏狭,在普世的文学中关照普遍的人类。我们在每一位作者的作品里,都要认识那总体,而在这总体当中,虽然所有的人都努力表达自己,我们却可以感觉到这种努力相互之间的关系。”[2](P57)泰戈尔是一位胸怀远大的人文主义者,他敦促我们“在普世的文学中关照普遍的人类”,把东西方放在一起,使全人类建立起互相的联系。

这恰恰是我们这个世界所需要的,在当前尤其如此,因为目前在地球上不少地方都有太多的暴力和不确定性,都有人对于人的凶残,都有紧张的政治局势、窘迫的经济状况、暴力的军事冲突。很多这类问题都源于不同民族及其文化之间缺乏理解和共鸣。这也可以说明,在当代哲学和文学研究中,何以会如此伦理的问题。哲学家阿皮亚(KwameAnthonyAppiah)说,“绝不能因为忠于自己的社群,就忘记了作为人,我们每一个人都对所有别的人负有责任”,他认为这一原则就是世界主义的核心观念[3](Pxvi)。阅读不同文学和文化传统的作品,最能够接触到与我们自己不同的东西,形成与他人的联系,培育我们对于其他人的道德责任感。阿皮亚提到彼得·辛格尔(PeterSinger)“著名的比喻”,以一种假想的情形来说明人的道德原则:

如果我正走过一个水并不是很深的池塘,看见有个小孩子溺水了,我就应该涉水过去,把那个小孩拖出水来,”辛格写道。“这就意味着会把我的衣服弄脏,但这可以说是微不足道,而我们可以肯定,一个孩子的死却是很坏的事情。[4]

辛格尔假定任何一个人遇到这样一种紧急情形,都会救那个落水的小孩子,但阿皮亚却对“辛格尔原则”心存怀疑,因为“我们确信我们会去救那个落水的孩子本身并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我们应该这么做。”[3](P)说来也真算得上是一种奇特的机缘巧合。辛格尔所提出的类比,几乎重复了中国古代思想家孟子性本善之说,而且孟子好像早已预料到阿皮亚那个为什么的发问。孟子坚信人性本善,人都有恻隐之心,而且他也是用救一个将要落水的孩子的类比,来论证人性本善。《孟子·公孙丑上》说:“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孟子比辛格尔早两千多年,他们的文本在地理和文化上都遥遥相隔,但都用将要落水的孺子这一意象,来论证人之自然本能和道德行为,两者之间的确有令人惊讶之相似。东西方文本虽然大不相同,却又有相通之处。这样出人意料的类似,就构成了东西方比较研究的内容。这样的文本证据,使我们认识到,尽管有文化、历史、政治和其他诸多方面的差异,人类还是有更多共同点,有更多可以共享之处。就像希腊人的“phusis”概念一样,孟子所谓人性与生俱来,是内在的。当他论证人性本善时,他把人性与自然中必然发生的事情相比,与水之流动相比。《告子上》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人之所以要救落水的孩子,是由人内在必有恻隐之心所决定的,发乎自然,就像水从高处流向低处一样,是一种自动而无意识发生的行动,而不是盘算进退得失之后一个有意识的决定。

孟子认为人有四种根本的道德,即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这就是所谓“四端”,就像人的四肢或身体肌肤一样,生而俱有。这就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什么在论证人性皆善时,孟子不用抽象的预设概念,却大量依赖身体比拟和比喻,以具体的感觉为说。《告子上》又说:“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芻豢之悦我口。”具体和抽象通过比拟联系起来。孟子正是用味觉、听觉、视觉来引出抽象的“理义”概念。通过把两种不同现象或情形联系起来,孟子的论述可以说代表了一种联想式或比喻式的哲学论证方式。也许有些更熟悉西方哲学话语的人会认为,孟子这种论证方式并不像真正的哲学叙述。然而,恰恰在西方,特别强调具体和经验式证明的认知科学,也对形而上预设的抽象概念提出了挑战。两位美国学者乔治·拉科夫(GeorgeLakoff)和马克·约翰逊(MarkJohnson)非常肯定地宣布说:“心智总是具体的。思想大多是无意识的。抽象概念大部分都是比喻。”他们很明确地说:“这就是认知科学三个主要的发现。过往两千多年来对理性这些方面预设的哲学思辨已经完结了。”他们指出,用身体比喻的论证来讲哲学道理,对西方思想来说是一种挑战,“一种从经验上说来负责任的哲学,就要求我们的文化必须放弃某些根深蒂固的哲学预设观念。”[5]也许我们不必把话说得这么绝对,但什么算是哲学,哲学论述可以有怎样不同的方式,我们的确需要有更开放的头脑和观念。换言之,我们对共同的人性需要更多同情和理解,同时也要欣赏人类的差异和多元。

然而,在当代西方大部分学术研究中,学者们几乎避而不谈共同的人性这个概念,甚至弃之如敝履。强调差异,则远远多于注重相同。对所有的比较学者而言,比较的基础是什么,从来就是一个避不开的问题。对于东西方比较文学而言,这个问题就变得更加迫切。当我们越过东西方的隔阂,把不同文化传统中的文本、概念和表现方式放在一起加以比较时,就有更多的人表示怀疑。的确,比较研究的目的真是如泰戈尔所说,是“在普世的文学中关照普遍的人类”吗?孟子所谓孺子将入于井的类比,与辛格尔的现代伦理学观点,真有可比性吗?任何从事东西方比较研究的人,都不能不面对这样的问题,而且最好先问一问自己,找到自己满意的答案。大部分西方学者和普通学生对东方文学和文化所知寥寥,按理说对这类问题,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奇怪的是,很多人都会即刻给出否定的回答,只因为他们相信,就像英国19世纪诗人吉卜林(RudyardKipling)所言,“东方就是东方,西方就是西方,二者永不会相遇”(Oh,EastisEast,andWestisWest,andneverthetwainshallmeet)。在西方当代学术中,尊重文化差异常被认为在道德上是值得嘉许的立场,但只讲差异,否认人类的共性,却完全有可能导致多元文化包容开放的反面,强调差异也完全有可能服务于种族隔绝和种族歧视的目的。

我们只要回顾稍早一点的时代,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吉卜林学会第一届会长是曾在印度当过殖民官的英国陆军少将莱昂利·查理·邓斯威尔(LionelCharlesDunsterville)。年,他在伦敦曾告诉那些崇拜吉卜林的会员们,说吉卜林“是我们姑且称之为帝国主义的毫不动摇的代言人。”[6](P)邓斯威尔认为,作为帝国主义的大诗人,吉卜林讲出了东西方之间根本的差异。“东方人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丝一毫的传统都是——而且也应该是——与西方人的思想观念和传统恰恰相反的。”正由于这样恰恰相反的对立,邓斯威尔坚决反对把宪法概念引入印度,因为他认为宪法是纯粹英国或者西方的概念,与东方人的思维方式格格不入,东方人也完全不可能理解。邓斯威尔抱着怀疑态度说:“我很怀疑‘constitution’(宪法)这个词怎么翻译成乌尔都语。”[6](P)也许从政治上来说,我们如今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和邓斯威尔的世界已经大相径庭,但我们今天仍然可以发现,他的思想在当代西方世界里仍然有很多信众,包括他强调东西方思维方式的根本不同,坚持认为不同语言和文化之间不可译性等等。当代西方很有影响的理论概念,例如库恩(ThomasKuhn)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提出的所谓不同范式之间的不可通约性(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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