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床,进厨房准备一个人的早餐。自然是先到水龙头下冲盘子、筷子。不是昨晚懒惰到不洗碗筷,而是知道这一个晚上,碗筷可能被蚂蚁蟑螂们“光顾”过。一瞅水槽,哇,两个水槽里都有东西在蠕动。大水槽底部的边沿有一团蚂蚁,它们在我昨晚刷锅遗漏的一小片炒茄子上聚会。这一团蚂蚁的后援扯着一条黑线,延伸到水槽上的台面,又往上延连到窗台,平行着从窗台往左约延续约四十公分,下移,隐于装修粘贴的木板与墙体的缝隙里。这缝隙一定是延伸到地面的,而蚂蚁的巢穴可能就在地面那里。我这里是二楼。这么看来,蚂蚁从蚁巢到达二楼厨房的水槽,其距离之遥远,大概相当于我从中国来萨摩亚吧?再看小水槽,哇,底部有一只油亮的、黄色的、比大花生米还大的“小强”在爬!
“哎,你们真是!”我叹口气,摇摇头,转身去拿水壶烧水。水开了,我提着烧水壶,心里先对着蚂蚁团道歉:对不起了,不是我要戕害你们。我没办法请你们走。以后,我一定注意洗静所有餐具与水池,不留一点油迹、菜迹和饭迹,不吸引你们的子孙或兄妹来冒险。你们就去见GOD吧!道完歉,我将热水倾注到蚂蚁团上,蚂蚁们瞬间萎缩、死亡。我又将热水倒向“小强”,虽然也不忍看到它迅速地魂飞魄散,却“心狠手辣”而无有丝毫歉意。
我自己都惊诧于我现在见到蚂蚁和“小强”们时态度的淡然和超然、对付措施的及时与到位。我本是有轻度的密集恐惧症的人,我本来也没见过活体“小强”。换言之,见了这些东西,我本来是很害怕很恐惧的。
第一次被蚂蚁“拜访”,还是在我到萨摩亚的第二个晚上。在国内做准备工作时,已在萨摩亚工作了一年多的L老师让我给她捎点蚂蚁药来。我想,萨摩亚能有多少蚂蚁,值当从国内网购药物?虽然这样想,还是买了五盒。来后的第二天上午,乔老师带我去阿皮亚换塔拉、办手机卡、去超市买东西。下午,我发现丢了护照。晚上室外风雨大作,我在广大的“空虚”中焦虑与恐惧地准备上床睡觉时,发现床上有不少蚂蚁。这怎么可能?我怀疑自己看走了眼:床是学校新买的,床上铺的是学校新买的单子,怎么会有蚂蚁?我用手指碾压着仿佛碾压不尽的蚂蚁,精神崩溃到狂乱之中。我的床很窄(只有九十公分宽,类似于国内八十年代的那种土杂市场上出售的劣质席梦思床),容我都嫌窄,蚂蚁们上来做啥?我虽然孤寂,却并不欢迎蚂蚁爬上床与我共眠!我在辗转中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到天亮,我还在广大的“虚无”中彷徨着疑虑与无奈:这二楼以前没住过人,蚂蚁虽善爬高,也不必如此热情地来拜访我这天涯孤客吧?它们知道我的孤寂与惶恐,但它们与我的亲密接触,越发让我感觉到彼时彼刻的孤寂与惶恐啊。我知道蚂蚁最喜欢去厨房巡视。但在初来乍到的几天里,或许由于食物少、或许因为油水少,我的厨房里倒是极少见到蚂蚁。不过,不久后,厨房窗台底部出现了蚂蚁黑线。我诧异于蚂蚁的爬高能力,我住二楼哎!当然,二楼对竭尽全力、有永不放弃精神的蚂蚁来说,还真不是不可攀附的高度。之后,无论我怎样清理灶台和水槽,总是有蚂蚁在厨房里出入,床上也常看到那种有些粘的蚂蚁,甚至电灯管下还有飞蚂蚁。
第一次见“小强”其实也是第一天住进来时。那天晚上我进洗澡间,看到地面上有积水(我不知道是下水道轻微堵塞所致),上面飘着一只大花生米那么大的小动物,我不知道是什么,垫着纸捏走它时心里很不舒服,手指头似乎触着了可怕的东西似的。我听住在平房的志愿者老师说,他们房间里常有蟑螂出入。我以前只是知道蟑螂这种动物,没见过活体蟑螂。我还跟他们说,我屋子里没有蟑螂。他们不信。在他们看来,身处盛产蟑螂的萨摩亚,蟑螂不会放过谁!果然,连续几天,我在卧室、洗手间里发现像大花生米那么大、身体扁长的油黄色的动物,移动速度极快,有的还能飞。我不敢相信是蟑螂,也不太敢对行动迅疾的它们下杀手。我在心里祈祷着不要是蟑螂。有一天早晨,我又在水槽里看到一只,我下了狠心要置它于死地。我忍着恶心,拧开水龙头,让水流冲它,想把它冲进排水口里。但是它实在太大。无奈,我找了张废纸,折叠好,按在它的身体上。等到我估计它被我杀死了后,我拍了个图,发在“援教”群里,问战友们这是什么。战友们告诉我,这是“小强”也。后来,我就经常在房间里尤其是在厨房里看到体型大小不一的蟑螂了。
来萨摩亚后,厨房常见蚂蚁,房里时有蟑螂。这些经验之外的经验,每每考验我的心理承受力。
不仅如此,在住房内,还有其他活物被我陆续发现:
蚊子。来萨摩亚之前,我知道萨摩亚常年夏季,蚊子二十四小时都在活动。来了之后,我很幸运地住在了NUS拨给孔子学院的楼房里。这样,房间里的蚊子相对较少,少到可以不挂蚊帐,但这不意味着蚊子在我的房间里是绝迹了的。在国内我也常被蚊子咬,但在萨摩亚被蚊子咬了,是有得登革热的危险的。志愿者老师中就有人得过登革热。而没有亲临萨摩亚,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登革热免疫力的。所以我带来好几瓶防蚊药、好几种止痒药。在国内,蚊子咬了起个包,痒一会儿就好了。来萨摩亚后,在室内被蚊子咬了,也是起包,痒,就是痒的时间比在国内被咬痒的时间要长得多。
蚰蜒。有一天,我想学习萨摩亚人,在房间里也打赤脚。我刚踢掉人字拖,让木地板的温凉气息沁入脚底,一扭头,发现有一个长约寸许的小动物正快速爬行,我追过去一看,蚰蜒也。我赶紧穿上拖鞋,从此在房间里再不打赤脚。
壁虎。壁虎固然是益虫,但它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在国内时,我就害怕这东西。有个叫中平的诗人写过一首题为《壁虎》的短诗:“面目狰狞∕专灭蚊蝇∕做了好事从不吱声”。中平不知道,萨摩亚的壁虎是“吱声”的,而且吱的声并不美妙。在我的房子里,我经常关门时发现门上有只小壁虎,拉开碗橱时发现内壁有一只壁虎,拉窗帘时发现窗帘上面爬着一只壁虎。壁虎骤然出现在眼前,心脏每每“别别”地快跳半天。
蜘蛛。国内也有蜘蛛,家里偶尔也会发现一只半只的蜘蛛。因为打小受母亲“进家的蜘蛛是喜蛛”观念的影响,从没把蜘蛛当回事。况且家里的蜘蛛一般都是灰色的小蜘蛛。但在萨摩亚,有一天早上,我发现卧室的墙上赫然趴着一只黑色的大蜘蛛。它支棱着长腿,一副凛然防御的架势。我被吓住了,除了拍个照,不敢做别的,只能在心里求它:蜘蛛蜘蛛,我不伤你,你自己快走吧。过一会儿看看,它还在那里,我再求它一遍。等到求了四遍后,再看墙壁时,它不见了,不知道爬到那里去了。从此,我拿卧室的每一样东西,都会捏着一角,先抖擞一阵子。
小飞虫。有一天晚上,援教战友们来NUS聚餐。饭菜摆上桌后,却见有小飞虫舞动,有的小虫在菜盘上嘤嘤着,煞是烦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往上看,灯管周围极多。后来又发生了几次较大规模的飞虫舞灯管,或往灯下饭食俯冲的“事故”。有时,只要卧室里开了灯,不大一会儿,床上就有一重小飞虫。它们种类不一,大小不一,都在那里爬啊爬的,让人生恨。我不得不清理床单,要是有漏网之虫,我躺到床上,必定被咬。
刚开始发现这些与我同处一室的小活物时,我委实不能心态淡然与安然。首先,见到蟑螂蚰蜒时,我心生恶心、拥堵等不适感。其次,我心有疑问有埋怨有不平:为什么住人的地方有这么多非人的活物?为什么我要天天受蚂蚁蟑螂们的困扰?再次,我心里紧张焦虑,因为这些东西除了壁虎外几乎都是害虫,是我健康的潜在危险。我老觉得这屋子不是我一个活物住着。因为我从心理不愿意接受我之外的其他活物,见到它们心态自然难以安然与淡然。比如,对蚂蚁。蚂蚁虽然有药用的价值,但除了制药人,谁会对侵入室内的蚂蚁心有喜色?据说,蚂蚁有食用价值。《礼记》记载:“蚳醢以供天子馈食。”天子吃以蚁卵为食料做成的蚳醢,那就让天子去补去吧;陆游《老学庵笔记》载《北户录》云:“广人于山间掘取大蚁卵为酱,按此即所谓蚳醢也,三代以前固以为食矣。”古人有蚂蚁卵做酱,至今仍有少数民族的人以之制酱,谁爱吃谁吃去。反正,我第一次在床上看见蚂蚁,毫无喜色,有的只是疑问、恐惧。及至看到蚂蚁或在厨房活动,或在床上活动,有污染食物之虞,有叮咬肉体之痛,有轻度密集恐惧症的我自然对它们深恶痛绝。
不过,住的时间长了,我知道萨摩亚不光有蓝天白云、新鲜的空气和彩色的大海,还有物质文明不太发达的现状,自然在室内还有我不喜欢的蚂蚁蟑螂飞虫们。那天我给L老师送蚂蚁药,才知道她为什么要蚂蚁药了。L老师租住的小区外观很美,住房布局也合理,客厅与厨房一体。但因是平房,厨房灶台与水槽设计成直角样式,上面有吊厨,操作台下有柜子。就是在这块区域里,蚂蚁线有两三条,蚂蚁们源源不断,来来往往。L老师是个勤快的人,室内很洁静,但是蚂蚁们仍然在她的厨房墙壁碗柜和操作台面上自由出入。她用过热水浇烫的方法,但浇之不尽烫之不净。L老师与蚂蚁斗智斗勇甚至大战,都除之不尽。蚂蚁之患是L老师生活的主要困扰。我的志愿者朋友告诉我,他们的屋子里不仅有蚊子飞虫蟑螂蚂蚁,还有蜈蚣。不少萨摩亚人住在“法雷”里。这种房子只有支撑的柱子而没有墙壁,怎么能少了蚊虫呢?有些萨摩亚人就在原始林地里的“法雷”的地上睡觉,“法雷”周围尽是葱茏草木,里面也一定少不了蟑螂蚊虫蚂蚁蜈蚣等小动物。
与室内小动物小飞虫们相处时间久了,我的心理不能不慢慢地产生变化:这所房子是NUS拨给“孔子学院”的,我是第一个住进来的“人”。这说明我并不是这房子的原“住民”,对这房子的原“住民”而言,我是“入侵者”。我没住进来前,人家蟑螂蚊子壁虎等动物们就在这里繁衍生息了,因为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死蟑螂,显然是祖宗级的。那我有什么理由埋怨和不平呢?从大范围而言,热带雨林气候的地区必定潮湿,适宜于蟑螂蚊子蚂蚁壁虎蚰蜒蜈蚣们的生长。人家萨摩亚没有毒蛇、没有豺狼虎豹的,难道还能不让人家有蟑螂蚂蚁蚊子蜈蚣吗?想想多数住在“法雷”里的萨摩亚人,人家不也得跟蟑螂蚂蚁蚊子蜈蚣们和谐共处吗?
我猜,是不是God知道我一个人住个大房子,难免孤单,派一些活物来与我为伴吧(但是God,我宁愿孤寂,也不愿意被蟑螂恶心、被蚂蚁困扰、被蚊子叮咬、被蚰蜒吓唬、被飞虫骚扰啊)。
现实摆在这里,我得在这房子里生存下去。我不接受这些小动物们,似乎说不过去。
好吧,好吧,你们在这里生活吧。小动物们,我与你们和解。不过,我得跟你们签订一个契约:咱们互不侵犯——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若犯我,我力所能及地犯你!
于是,我告诉自己,该生点洁癖的毛病。不能仅仅满足于每天拖一遍地,不能仅仅把肉菜什么的放进冰箱里,不能怕熏而不打药。于是,每天早晨洒扫房间,每天晚上“坚壁清野”地把所有与胃相关的东西塞进冰箱,每次进出都赶紧关门,每次上床都检视床铺,经常性地往角角落落里喷点药。而当有小飞虫留恋我的卧榻时,我点上从国内带来的艾灸条。我不想杀死它们,只希望飞虫蜘蛛什么的,能闻味道避往窗外,不要与我交集。
我很喜欢一个叫李尚朝的诗人写的一首题为《蚂蚁》的诗:
蚂蚁在歌唱,你听,真的在歌唱。
在我们看来,蚂蚁搬着可怜的食物。
其实它们手臂挽着手臂,眼睛打量着眼睛。
它们搬运的食物,够它们活。
蚂蚁有时缄口不言,秩序井然。
它们并不关心我们喝酒,跳舞,嫖妓。
它们把目光盯在自己的生活上。
它们干活,贮藏过冬的食物。
它们眼明心亮,不要以为它们真正庸俗。
蚂蚁知道我们这些庞然大物。
都是一些假象,暂时活动着,不按它们的规则。
而一旦倒下了,它们就携儿带女,熙熙攘攘。
像打土豪分田地一般,把我们很快掏空。
包括我们好吃的嘴和好色的下半身。
(选自《李尚朝诗歌品鉴》,蒋登科主编,远方出版社年5月版)
这诗写蚂蚁忙碌的日常生活。蚂蚁与人,是貌似强大和渺小的对比。蚂蚁与人各有自己的追求与生存目的。人看似强大,如果不能很好地与蚂蚁这样的弱者和谐相处,最终逃不脱被打败的规律。瞧瞧,小小蚂蚁被诗人赋予哲理。可这是诗意的蚂蚁。跑出诗歌的平平仄仄的蚂蚁、时时逡巡在我厨房里的蚂蚁,我可一点都看不出诗意。与它们和谐相处,有点难。我的原则是:只要不往我的器物和食物上聚集,我就任由它们到处巡视。如果一定要赖着不走,那就对不住了,我就要杀生了!我忏悔——我现在几乎天天早晨杀生!几乎天天早晨,我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事是烧热水烫蚂蚁。没办法!我这里明明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但它们非做那不速之客,那sorry,我没办法与它们和解,只能杀死它们了。但我在心里期望它们的家人不要前赴后继地来招惹我!
蟑螂,这种有着满嘴的恶心和臭烘烘的传奇的东西,尽管有油亮的外壳,但它们的生存就是在夹缝里食腐和制造更多的腐败。最初与它们“狭路相逢”,我竟屡屡败北,因为它们是那么的灵敏、那么的进退自如,我有心里障碍,不敢下手捉它们,等到我找到垫纸,它们已经钻到更深的缝隙里了。有时候,蟑螂在一个平宽处,但我不敢打它们,也不敢拿脚踩它们成齑粉,我承认,最初,我对蟑螂们没什么制约的好办法。当它们出现在水槽里,我只能撩水冲它们进排水口里,让它们在下水管里想办法逃生。不过,等我认识到这样庞大身躯的“小强”们进了下水管,有堵塞下水管的可能,被恶心着的我终于找到了对付它们的好方法——用开水烫。现在,如果有蟑螂进入我视线,那它必遭烫刑。对此,我不必忏悔!现在,虽然我这屋子里仍有这些无孔不入的肥硕的家伙们在钻营,但它们已经活得不那么滋润了。
我承认,我对蚊子没办法。好在,我的房间优于梁实秋的“雅舍”,基本没有聚蚊成雷的时候,只是偶尔有个把蚊子活跃着嗜血的欲望。当此时,我首先与其和解,并主动投降纳贡。我想,蚊子不就是要吸我的血去滋养卵巢以生育后代吗?又不是要我的小命!好吧好吧,吸吧,吸吧!一只蚊子需血量不大,早吸早去,吸的时候悄没声的,不要老在我耳边议论不休,似乎咬我还咬得很有理似的。
对壁虎这“守宫食虿”(《春秋考异邮》)的活物,我与之和解得最彻底。虽然它相貌丑陋,出没得鬼鬼祟祟的,但它们常常向蚊子这丑陋的天使发起毁灭性攻击,所以,没有它们,我房内房外就会聚蚊成雷,我得感谢壁虎让我不被蚊子亲密接触。雄壁虎半夜鸣叫扰我清梦,但我不能挑断它们的声线禁止它们用发声方法求偶或威吓敌手。我能做的,就是心平气和地与它们和平相处。所以,每每与壁虎不其而遇,通常是我迅速逃出它的视线,迅速逃进我自己的心慌里。
你看,从心理上把蚂蚁蟑螂蚊子蚰蜒壁虎蜘蛛小飞虫的活跃看成是这所房子的特色和个性,就是作为主人的我对它们的接受,是防范意识强的人类与小动物的“和解”。当然,这“和解”里也有较劲,比如,我与蚂蚁蟑螂们的斗争就是一种较劲,是“和解”时的“较劲”,是在“较劲”中的“和解”。我就这样演绎着肉搏现实的萨摩亚的“和解”。可能,小动物们会嘲笑与质疑我:嗨,你们人类!什么人类?
不仅如此,来萨摩亚的四个多月来,我内心修筑的防御工事一点一点瓦解了。我用逆向思维思考现状,并以之指导生活与工作,慢慢地与物质现实在适应中“和解”了,与各种噪音在忍耐中“和解”了,与工作条件在因陋就简中“和解”了,与萨摩亚式“分享文化”在接受中“和解”了……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记录我跟蚂蚁、苍蝇、蟑螂、蚊子、小飞虫等和解的心路历程时,一天早晨,我的一个“战友”在睡眠中被蜈蚣咬了。两天后,我在睡眠中,被蜱虫咬了!
隋清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