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雨》毛姆(一)《雨》毛姆(二)《雨》毛姆(三)《雨》毛姆
差不多是上床的时候了,到他们明天清晨一觉醒来,眼前就会看到陆地。麦克费尔医生点燃了烟斗,探身靠在船栏上,在九天之上寻找南十字星座。经过在前线待了两年,一处早该愈合的伤口,竟久久不能复原,他很乐意能在阿皮亚安安静静地至少住上十二个月,而且就在旅途之中,他已经感到好得多了。因为有些旅客第二天要在帕果帕果下船,晚上他们跳了一会舞,至今他的耳鼓里还敲打着自动钢琴刺耳的键音。但是甲板上终于安静下来了。不远处,他看见自己妻子正和戴维森两口子坐在长椅上谈天,他就踱步过去。当他在灯光里坐下来,脱掉帽子,你便可以看到他一头深色的红发,头顶有一块已经光秃秃了,红润而满布瘢痕的皮肤辉映在红发之间;他年已四十,瘦骨嶙峋,一张干瘪的脸,刻板而迂腐;说起话来,满口苏格兰腔,声调缓慢低沉。
在麦克费尔一家和海外传教士戴维森一家之间,产生了一种同舟的情谊,这种情谊如果说是由于任何共同的爱好,倒不如说是由于气质上的近似。他们主要的联系是看不惯那些白天黑夜都在吸烟室里玩扑克或桥牌和酗酒的人们。麦克费尔夫人一想到他们夫妇俩居然成为戴维森家唯一在船上愿意交往的人,不免有些受宠若惊,甚至医生本人,虽然有些腼腆却并不愚蠢,也有一星半点儿意识到这种礼遇。只是由于他禀性好辩,因此夜晚在他们那间舱房里,总让自己对传教士两口子吹毛求疵一番。
“戴维森夫人说,要是没有我们,她简直不知道怎样度过他们的旅程,”麦克费尔夫人说,一面麻利地收拾干净她的假发,“她说在船上这伙人中间,只有我们才是他们愿意结交的。”
“我并不以为一个海外传教士该是这样一位大亨,居然摆出这副臭架子来。”
“这并不是摆臭架子。我完全理解她说话的意思。戴维森两口子若是混在吸烟室里那批粗坯中间,就太不恰当了。”
“他们所信奉的宗教创始人可并不这样孤芳自赏。”麦克费尔扑哧一笑。
“我不知道曾经告诉你多少回不要拿宗教开玩笑,”他妻子回答,“我不该喜欢你这种德性的人,亚历克。你从来不看别人的优点。”
他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斜瞥了她一眼,但是没有作答。经过多年夫妻生活,他学会了得到和睦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妻子讲完最后一句,不再回嘴。他比她先脱掉衣服,就此爬上上铺,躺下来看一会儿书入眠。
第二天一早,他走上甲板,船已经近岸了。他用贪婪的眼光注视着这块陆地。眼前是一条狭长的银色沙滩,后面紧接着是一抹隆起的草木茂盛的山冈。椰子树林又密又绿,一直伸展到海滨,树丛中可以看到点点萨摩亚人的草屋;这里那里点缀着一座白色闪耀的小教堂。戴维森夫人走来站在他的身边。她一身黑衣服,颈间戴了条金项链,下面摇晃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她身材瘦小,褐色而无光泽的头发梳拢得十分平整,在一副夹鼻眼镜后面有双鼓出的蓝眼珠。她有张瘦长得像绵羊的脸,但是毫无蠢相,反倒是极度的机警;有种飞鸟似的迅捷动作。她最最令人注意的是她的语调,高亢,刺耳,一点也不婉转;听进耳朵里是种僵硬单调的声音,搅动得神经不安,一如风钻的无情喧嚣。
“这里对你说来一定像是家乡。”麦克费尔医生说,带着浅浅的勉强的笑容。
“我们那儿是群浅水的岛屿,你知道,跟这儿不一样,是珊瑚岛。这儿是火山岛。到我们那儿还有十天的航程。”
“在这些地方,简直像是家居邻近的街道。”麦克费尔医生打趣说。
“哎,这样说法不免有些夸张,但是在南海一带,人们对于远近的看法是有些不一样。至少你说的也对。”
麦克费尔医生轻叹一声。
“我很高兴我们幸而不是驻在这儿,”她继续说下去,“他们说在这块地方工作很困难。邮船的来来往往使人安不下心来;其次还有设在这儿的海军站;这对于当地土人很不好。在我们那一区里没有这儿那种困难可以让我们埋怨的。也有一两个生意人,当然啰,但是我们注意使他们行动规矩,如果他们不守规矩,我们就弄得他们受不了,宁愿永远离去。”
她正一正鼻上的眼镜,带着一种冷酷的眼光凝视着这个葱茏的岛屿。
“对海外传教士说来,这儿简直是白费气力的工作。我对上帝真是感恩无穷,至少我们不是在这块地方。”
戴维森的教区包括北萨摩亚在内的一群小岛;这些小岛分散得很广,因此他经常要坐小划子才能到达远处的岛上。在他远行的日子里,他的妻子就留在大本营主持海外教会的工作。麦克费尔医生一想到她必然会使用的管理方法的效率,不免感到心里一沉。她说到当地土人的腐化堕落,其语调之激昂恐怖,简直无法使之平静。她知羞识耻的敏感有独到处。早在他们相识初期,她就对医生说过:
“你知道,我们初到岛上时,这些土人的婚俗,使我们大吃一惊,简直无法向你叙述。我会告诉麦克费尔夫人,她会转告你的。”
接着,他便看见自己妻子和戴维森夫人的帆布躺椅并在一处,热切地咕哝了差不多有两小时之久。当他为了活动活动四肢,而在她们面前来回漫步时,他曾听到戴维森夫人激动的耳语,一如山间远处的洪流,他也看到自己妻子张大了嘴,脸色惨白,显然她为这一惊人的经历而感到一种享受。到了夜晚,在他们的舱房里,她把所听到的一切,用压低的声调向他复述了一遍。
“哎,我说的怎么样?”第二天早上戴维森夫人喊着,兴高采烈,“你曾经听见过比这更可怕的事吗?你不会怀疑为什么我不亲口告诉你了吧,你信了吧,虽然你是位医生。”
戴维森夫人端详了一下医生的脸色。她戏剧性地切望看到自己预料中的效果。
“你能猜想到我们初到该地时的心情低沉吗?你简直不能相信我对你说在任何一处村庄里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好姑娘。”
她选用了“好”这个词的严格的专门意义。
“戴维森先生和我讨论了一番,我们决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禁止跳舞。土人对跳舞简直发了疯似的。”
“我年轻时自己就不反对跳舞。”麦克费尔医生说。
“昨晚上你要求麦克费尔夫人同你跳一圈时,我就猜想到了。我认为男人和他自己妻子跳舞并没有害处,但她不肯陪你跳,倒使我释然了。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必须严于克己自持。”
“在什么情况下?”
戴维森夫人从她的夹鼻眼镜后面飞了一眼,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但是在白人中间,事情就截然不同,”她说下去,“虽然我要说自己同意戴维森先生,照他说来做丈夫的怎么能站在一旁眼看自己的妻子抱在别个男人的臂圈里,至于我自己,自从结了婚,我从来没有跳过一步舞。可是土人的跳舞是另一回事。跳舞不仅本身不道德,而且肯定导致伤风败俗。无论如何,感谢上帝,我们扑灭了跳舞,我想我没有说错,在我们这一区里已经八年没有跳舞了。”
眼前,他们的船已经到了港口,麦克费尔夫人也来到他们一块。船转了一个急弯便鼓轮慢慢地向前行进。这是一处为广大陆地所围绕的海港,大得足以容下一队列海军舰只,在港口的周围,耸起一脉悬崖峭壁,碧绿的群山。在港口附近,迎着海上吹来的微风处,是所为花园围绕的总督府,旗杆顶上没精打采地悬挂着一面星条旗。他们航过两三所整齐的带廊子的平房和一处网球场,接着就到了码头和一群仓库。戴维森夫人指指停泊在离船约有二三百码远的纵帆船,这是载他们到阿皮亚去的。岸上有从岛上各处来的一群热切、喧嚣和情绪高涨的土人,有些是为了好奇,有些则是在同去悉尼的旅客做生意;他们带来了凤梨、大串大串的香蕉、塔巴土布、用贝壳或鲨鱼齿做成的项圈、胡椒木碗,和作战用划船的模型。美国水兵,整齐利落,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带着友善的神情,在土人中穿来穿去,另外还有一小群官员。他们行李正在搬上岸时,麦克费尔两口子和戴维森夫人一起眺望着人群。麦克费尔医生注意到大部分小孩和少年都患有一种皮肤传染病,畸形的溃烂像是蛰伏的溃疡症,他那双职业性的眼睛,因在他经验中第一次看到象皮病,而发出敏锐的闪光,那些男人不是有条粗胖、笨重的手臂,就是拖着一条庞大变形的小腿踽踽而行。男男女女都穿着萨摩亚围腰。
“这是最猥亵的穿着,”戴维森夫人说,“戴维森先生认为应该用法律来禁止这种服装。你怎么能盼望人们具有道德,而他们除了在胯间围上一块红布,什么也不穿着呢?”
“这很适应当地的气候。”医生说,擦擦额上的汗水。
现在他们已经上了岸,虽然是大清早,那个热劲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为群山围绕,没有一丝儿凉风吹进帕果帕果来。
“在我们那些岛屿上,”戴维森夫人的高亢声调继续下去,“我们实际上根除了这些土人穿的东西。少数几个老人还接着穿,但就是那么几个人了。妇女们都已穿上了齐胸的筒裙,男人们穿上了长裤和汗衫。我们初去的时候,戴维森先生在他的一份报告里写道:这些岛屿上的居民永远不会成为基督徒,除非十岁以上的儿童规定必须穿长裤。”
但是戴维森夫人用她那鸟似的眼光,向港口上空飘动着的成群乌云瞟了两三次。雨点开始降下来了。
“我们得找处地方躲躲。”她说。
他们夹在人群里挤进一处白铁瓦楞板盖顶的大棚下面,这时瓢泼大雨已经倾泻下来。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戴维森也同他们合在一块了。在旅途中,他对麦克费尔夫妇礼貌周到,但是没有他夫人那样的交际手段,老是一个人在那儿看书。他是个沉默而经常闷闷不乐的人,使你感觉到他的和蔼可亲,完全是基督教给他的一种任务;他禀性冷淡甚至有些乖僻。他那副长相也是绝无仅有的。他的身材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松散地连接在躯体上;两颊深陷,颧骨出奇地高突;他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派,可是只要注意到他那丰满而性感的双唇,不免会使你吃惊。他留着很长的头发。他那双乌黑的眼珠,深藏在眼窝里,又大又悲愁;手指又大又长,长得很好看,给他一种毅然有力的外相。但是他最最突出的一点是给你一种有一团火在身里被抑压的感觉,这团火含而不露却又蠢蠢欲动。他是那种难以亲近的人。
他如今带来了不受欢迎的消息。当地正麻疹流行,在岛上卡纳卡人中间这是既严重而又致命的疾病,纵帆船上的水手中也发现了一宗这样的病,而这条船正是要载着他们继续航程的。病人已经医院,但是阿皮亚来电报指示,这条纵帆船除非确定没有另外的水手传染上病,否则就不让进港。
“这意思是说我们不得不在这儿至少停留十天之久。”
“但是阿皮亚迫切需要我。”麦克费尔医生说。
“这也没有办法可想。如果船上不再发现染病的人,纵帆船可以开航,可只能载白人旅客,所有土人的来往要被禁止三个月。”
“这儿有旅馆吗?”麦克费尔夫人说。
戴维森咯咯一笑。
“没有。”
“那么我们怎么办?”
“我已经同总督说过了。海边有个做生意的有几间屋子出租,我的建议是等雨一停,我们就到那儿去想想办法。不要指望能舒舒服服。如果我们能有一张床,头上有个屋顶,这就该谢天谢地了。”
但是雨没有停下来的样子,最后,只能张着雨伞穿着雨衣,他们出发了。岛上没有市镇,只有一区官署建筑群、一两家商店,在街后椰树林和大蕉丛中,有几处土人的居处。
他们要找的那座房子从码头走去用不了五分钟。这是所两层楼的木板房,每层都有宽敞的阳台,屋顶是瓦楞铁皮。屋主是个混血种,名叫霍恩,娶了个土生妻子,前后围绕着一群孩子,第一层是铺面,出卖罐头食物和布匹。他领他们去看的屋子差不多空无一物。在麦克费尔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又破又烂的床、一顶千疮百孔的蚊帐之外,就是一把快要散架的椅子和一个脸盆架。他们沮丧地环视了一周。瓢泼大雨简直没完没了。
“除了拿非用不可的东西,我决不打开行李。”麦克费尔夫人说。
戴维森夫人一面打开手提包一面走进屋来。她显得轻快敏捷,令人丧气的环境毫未影响她。
“要是你们听我的话,你就马上拿出针线来补缀蚊帐,”她说,“要不你就不要想今晚合得上眼。”
“有那么厉害吗?”麦克费尔医生说。
“这是蚊子猖獗的季节。如果阿皮亚政府官邸请你参加晚会,你便能看到太太小姐们都把两条腿藏在发给她们的枕头套里。”
“我切望雨能停一会儿,”麦克费尔夫人说,“要是太阳出来,我就会有心思把这块地方弄得舒坦一些。”
“噢,你要是等那么一天,那就得等好多日子了。帕果帕果是太平洋雨下得最多的地方。你知道,群山,那个海湾,它们招引来了水,无论如何,人们在一年的这个时候都会知道雨要来的。”
她从麦克费尔医生身上打量到他的妻子,他们束手无策地在室内各人各站一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把嘴巴一撅。她看到一定得由自己来指挥一切了。像这类不中用的人使她不耐烦,但却不由自主地双手发痒要把一切安排得顺理成章。
“成,你把针线给我,我给你们来补好这顶帐子,你们就去打开行李拿东西。一点钟吃午饭。麦克费尔医生,你最好先到码头去,看看你那些大件行李是不是放在干燥的地方。你知道这些土人是怎么个德性,他们很可能把这些行李一径放在那儿任凭风吹雨打。”
医生又套上雨衣,下楼去了。在门口,霍恩先生正在同他们所搭那艘船上的事务长站着谈话,另外还有一位二等舱旅客,这是麦克费尔在船上见过几次的。事务长是个瘦小干瘪的汉子,脏得出奇,麦克费尔走过他身边时,他便点头致意。
“这次麻疹发生得真糟,”他说,“我想你已经安排停当了。”
麦克费尔医生认为这家伙有点放肆,可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一般不会随便生气的。
“是呀,我们在楼上有了一间屋子。”
“汤普森小姐同你们一块儿去阿皮亚,所以我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事务长用大拇指向站在他身边的女人一指。她约摸二十七岁,丰满、粗野的脸相,薄具姿色。她穿一身白色衣裙,戴一顶白色大帽,套在麻纱长统袜里的粗胖小腿在高靿白漆皮靴统上鼓了出来。她向麦克费尔医生嫣然一笑。
“这家伙要赚我一块五毛钱一天,就是那么豆腐干大的一间房。”她嗓子沙哑地说。
“我告诉你她是我的朋友,乔,”事务长说,“她付不起比一块更多的钱,你一定得照她的办。”
老板胖得圆团团的,嘿嘿地笑着。
“好吧,要是你这样说法,斯旺先生,我来想想办法。我同霍恩太太商量一下,看看我们能不能减价出租。”
“别跟我耍这一套,”汤普森小姐说,“我们一言为定。我出一块半一天,一个子儿也甭想多。”
麦克费尔医生笑了。他钦佩她那种单刀直入的杀价手段。他自己是那种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的人,宁愿多付几个而不去讨价还价。老板叹了口气。
“好吧,看在斯旺先生的面上,我认了。”
“这才是生意经,”汤普森小姐说,“进屋来喝杯土烧酒。斯旺先生,你把我的手提包拿来,里面还有瓶黑麦威士忌酒。你也来,医生。”
“我怕不能来,谢谢你,”他答道,“我要去看看我们的行李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他跨出门向雨里走去。滂沱大雨从港口刮来,对岸一片模糊。他在路上遇见两三个胯间兜着一条宽布,打着一把大伞的土人。他们自在地走着,优哉游哉,身躯挺直;一面笑一面用古怪的语言向他打招呼,扬长而去。
麦克费尔回到住处已是午饭时分,他们的饭食就摆在商人的那间客厅里。说是客厅平时并无人去,只是为了装装体面,因此屋子里一股霉味,空气窒人。沿着墙壁整整齐齐摆着一套丝绒长沙发,天花板中央,吊着一盏镀金的枝形烛灯,四周绕了圈黄色薄纸,以免苍蝇丛集。戴维森没有来吃饭。
“我知道他去拜访总督,”戴维森夫人说,“我猜总督一定留他吃饭了。”
一个当地的小姑娘给他们上了一碟牛肉饼,不久,老板也进来看看是不是客人的饮食都上齐了。
“我看我们有了一位同住的旅客了。”麦克费尔医生说。
“她只租了一间房,就是那么回事,”老板回答,“自理伙食。”
他看看这两位妇人,一派奉承的神态。
“我把她安置在楼下,免得在这儿碍事。她不会来麻烦你们的。”
“是船上的人吧?”麦克费尔夫人问道。
“是的,太太,她搭的是二等舱。她要到阿皮亚去。有个出纳员的位子在等着她。”
“噢!”
等老板一走,麦克费尔说:
“我想她在自己屋里吃饭一定很乏味。”
“如果她搭的是二等舱,我想她还是在屋里吃好,”戴维森夫人答道,“我不知道她是哪一路货色。”
“船上事务长带她来时,我刚巧在那儿。她名叫汤普森。”
“不就是昨晚跟事务长跳舞的那个女人吗?”戴维森夫人问。
“可能就是那一个,”麦克费尔夫人说,“我那时对她有些疑心,看来她不免有点儿放荡。”
“绝不是好人家出身的。”戴维森夫人说。
他们随即换了话题,饭后,由于他们起身很早不免有些倦意,便各自分手回去午睡了。
等他们醒来,虽然天色依然阴沉,乌云四垂,雨却已止住,他们到大路上去散步,这条路是美国人沿着海湾修起来的。
他们回来时,看见戴维森也刚进来。
“我们也许要在这儿留上半个月,”他烦躁地说,“我和总督争论了一场,但是总督说他一无办法。”
“戴维森先生渴望回去工作。”他妻子说,用焦急的眼光瞟了他一眼。
“我们已经离开了一年,”他说,在阳台上走来走去,“教会的事务便由当地人主持,我心里万分不安,生怕他们把事情搞糟。他们是批好人,我不会说一个字来斥责他们。敬畏上帝,虔诚,是些真正的基督徒——他们的基督精神会使国内那些号称基督徒的人脸红——可怜的是他们缺少胆略。他们可以顶住一次,他们也可以顶住两次,但是他们不可能老是顶住。要是你把海外传教事业交给当地的传教士,不论他看来多么可靠,时光流逝,你就可以看出他又故态复萌了。”
戴维森先生凝神伫立。他的体格高大、松垮,他的那双大眼睛在苍白的脸上忽闪忽闪,他实在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从他热情的姿势和深沉而又响亮的声调中,他的诚挚似乎可以一目了然。
“我切望使自己的工作有个安排。我要行动,而且要马上行动。如果一棵树已经腐朽,那就该砍掉而且投进火里去。”
吃过肉食茶点以后的晚上——这顿肉食茶点是他们一天里的最后一顿——他们坐在这间呆板的客厅里,妇人们做活计,麦克费尔抽着烟斗,传教士给大家讲他在群岛上的工作。
“我们刚到时,他们完全没有原罪的观念,”他说,“他们把十诫一条接一条触犯,而且从来不知道这是罪过的。我想这是我最最困难的工作,把原罪的观念逐渐灌输给土人们。”
麦克费尔夫妇早已知道戴维森在遇到他的妻子以前,已经在所罗门群岛工作了五年之久。她曾经在中国传教,他们在波士顿才彼此相识,他俩利用回国休假的部分时间参加了海外传教士大会。结婚之后,他们就被派遣到这些岛屿工作直至于今。
在麦克费尔夫妇和戴维森的历次谈话之中,有一件事是显示得再清楚不过的,那就是这个人从不畏缩的勇气。他是个行医的传教士,所以他有随时被叫到各处岛屿的可能。甚至在捕鲸船都感到不安全而怯于在雨季中波涛汹涌的太平洋上航行时,他却常常驾着一叶扁舟出海,虽然危险性是极大的。若是疾病或事故,他从未有瞬息犹豫。十几次,他从黑夜里换来劫后余生,而且不止一次戴维森夫人认为他已失踪而万念俱灰。
“有时我恳求他不要出海,”她说,“或是至少等待到风平浪静时再去,但他从不理会。他固执成性,一旦下定决心来,简直无法动摇。”
“要是我自己都害怕,我又怎能要求土人虔信上帝呢?”戴维森喊叫起来,“我决不,我决不。他们知道如果因有危急而求助于我,只要凡人所能做到的,我一定有求必应。你以为我在给上帝行道的时候,上帝就会离弃我吗?须知风因他吩咐而劲吹,波涛因他命令而汹涌哟。”
麦克费尔是个胆怯的人。他在战壕里连猛烈对射的枪弹都受不了,他在前沿阵地急救站做手术,由于要努力控制颤抖的双手,汗水老是从眉间流下来而迷糊住他的眼镜。所以在他注视这位传教士说话时,不免有些不寒而栗。
“但愿我能说自己什么也不怕。”他说。
“但愿你能说自己一向笃信上帝。”戴维森反唇相讥。
但是出于某种缘故,那一晚这对传教士夫妇的念头里老是围绕着他俩初到岛群时所度过的生活。
“有时候,戴维森夫人和我相对无言,泪流满颊。我们无止无休地工作着,看来却一无进展。那时如果没有她,我简直不知所措了。当我心绪低沉时,当我接近绝望时,是她给我勇气和希望。”
戴维森夫人垂下头来看着手里的活计,面颊上升起了一阵淡淡的红晕,双手微微颤动,无言以对。
“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们。我们孤军苦战,远离几千英里外的亲人,被包围在黑暗之中。每当我沮丧疲惫,她就会把手头的工作抛在一旁,坐下来给我念《圣经》,直到宁静重新降临在我身上,一如睡神降临在孩子的眼睑上。最后她合上经书,对我说:‘不管他们愿意与否,我们一定要拯救他们。’于是我感到自己更为笃信上帝,我就回答她:‘对呀,有了上帝的帮助,我一定会拯救他们。我必须拯救他们。’”
他走上一步站在桌子面前,似乎这里就是教堂的讲经坛。
“你知道,这些土人堕落到连自己的邪恶都看不到。我们从他们习以为常的动作中定出何者是罪恶来。我们不但把通奸、说谎和偷盗定为罪恶,而且把赤裸身体、跳舞、不进教堂也定为罪恶。我把女孩子露出胸部和男人不穿长裤都定为罪行。”
“怎样定法?”麦克费尔医生问,颇为惊奇。
“我施行了惩罚。显然要使人们知道什么是犯罪,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们做那类事情时就处罚他们。如果他们不进教堂我罚他们钱,他们跳舞我也罚他们钱。如果他们衣衫不整,我也处以罚款。我立了张处罚表,每犯一种罪行,就得罚款或是劳役。最后,我终于使他们明白了过来。”
“但是他们从来不拒绝付款吗?”
“他们怎么敢?”传教士反问。
“敢于站出来反对戴维森先生,必须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传教士的妻子说,咬紧双唇。
麦克费尔医生用惶惑的眼光注视着戴维森。他听到的话使他吃惊,但是他怯于表示自己的反感。
“你须记住,我最后的一招,就是把他们从教堂里开除出去。”
“他们会介意吗?”
戴维森微微一笑,得意地搓搓自己那双手。
“他们无法卖掉椰子干。人们出去捕鱼,他就得不到应有的一份。这意思就是说他们要挨饿。是呀,他们是很在乎这些的。”
“告诉他弗雷德·奥尔森的事情。”戴维森夫人说。
传教士用他那双恶狠狠的眼睛盯住麦克费尔医生。
“弗雷德·奥尔森是个丹麦商人,他已经在岛上好多年了。作为一个商人,他很有钱,我们去时,他很不乐意。你知道,他在那儿一意孤行。他高兴付多少钱收买土人的椰子干就付多少,而且是用食物和威士忌酒当钱付给。他有个土生的妻子,但是他对她公然不忠实。他是个酒鬼。我给他机会改过自新,但是他毫不理会,还讥笑我。”
戴维森说最后那句话的声调降到低沉,而且沉默了一两分钟。沉默里充满了威胁。
“用不了两年,他就成了落魄潦倒的人。他在半世纪的岁月里积聚起来的财物,荡然无存。我把他搞得倾家荡产,最后他无可奈何只得来找我,已经一副乞丐模样,哀求我给几个钱买张船票回悉尼去。”
“我真愿你能见到他来找戴维森先生的那副样儿,”传教士的妻子说,“他原来是个五官端正身强力壮的人,更不少肥膘,说起话来声若洪钟,如今他干瘪瘦削,颤颤巍巍,前后判若两人。他突然变成个老态龙钟的人啦。”
戴维森出神地望着夜空。又下雨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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